崔芜知道他想问什么,深深叹息后,她终是揭了底牌。
“……我想试试。”
她一直明白自己要什么,在登临绝顶前从不为旁的人或事分去心神。
但荣光加身并非她的最终目标,未来的路还很长。
有人同行,似乎不是什么坏事。
丁钰微微叹息,心说:这一天还是来了。
彼时崔芜身披明黄长袍,长发未梳成髻,只松松挽起,别了支猫儿发簪。于女帝而言,这副打扮有失庄重,但丁钰瞧着舒心,仿佛剥去那层威严华贵的外壳,崔芜还是崔芜,从未因独掌权柄而改了面目。
“如果想好了,就这么做吧,”他安心地长出一口气,又开始吊儿郎当,“不过,那姓秦的之前被你拒了那么多回,保不准还憋着气。”
“哎呀呀,这就叫风水轮流转,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。”
大魏的开国女帝脸色一变再变,终是抓起一把杏脯,塞进这小子不说人话的嘴里。
与此相隔千里,襄阳城中全无战事将起的征兆。兵丁照常巡逻,百姓如常上街,长江天堑隔去阴云,仿佛江北的硝烟永远熏不着花红柳绿的江南。
秦萧不便亲自出面,只托了罗四郎,几次三番潜入樊城,向吴守将晓以利害。
“樊城襄阳本为一体,大人才智不在那吕进之下,何苦看他眼色?”
“吕进狼子野心,如今又收留了安西主帅这把快刀,是为谁准备的,大人看不穿吗?”
“自令郎渡江后,吕进深以为恨,如今厉兵秣马,便是要对樊城不利。所谓先下手为强,后下手遭殃,大人性命干系樊城安危,还望早做决断。”
有道是三人成虎,樊城和襄阳本就生出裂痕,再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游说,以吴守将的城府都难免有所动摇。
但他毕竟老谋深算,要发自己家底去讨伐襄阳,这等蠢事万万做不出。
“容我再想想。”
罗四郎却上前两步,压低声道:“眼前就有千载难逢的良机,若大人有心于此,不过一句话的事。”
吴守将心念微动:“怎么说?”
“如今秋收已过,按惯例,城中商贾需筹集一批军粮,以作犒军之用,”罗四郎笑得诡秘,“军中不宜饮酒,但若有人在粮中动些手脚,叫襄阳守军闹一场肚子,您说,此时大军压境,他们还爬得起身吗?”
吴守将目光闪烁,仍有犹疑:“你为何要这么做?”
“良禽择木而栖,”罗四郎坦然道,“我等为商贾,出身低微,自然入不得吕大人的眼。可他既要用我们,又瞧不上咱们,这就失之下乘了。”
“小人久闻吴大人胸襟宽广,用人不拘一格,只需大人应允,事成之后,容我等将茶引贩售北境,小人愿效犬马之劳。”
他亮明底牌,吴守将反倒释然。
天下商贾,无不“利”字当先,至少吴守将是这样认为的。他垂目片刻,忽听一声龙吟,竟是拔出腰间佩刀,架于罗四郎颈间。
“你倒是坦诚,什么都说了,”吴守将冷笑,“我只问你,是受谁背后指使,挑拨本将与吕家关系?”
“区区商贾,也敢效仿古人玩合纵连横的把戏?就不怕我砍了你,再将你首级送回襄阳?”
罗四郎品尝到冷铁森寒,脸色微微有些发白。但他并不惊慌,因为秦萧早料到眼下的情况,也事先做过推演。
“大人当然可以这么做,”他不慌不忙地说,“可您真以为,在下的人头这么值钱吗?”
吴守将微微眯眼。
“吕进为人如何,大人最清楚不过,如他这般刚愎自用,如何能容忍令郎的夺美之恨?”
“只怕您好心将在下首级送回,非但不能弥补吴吕两家关系,反而叫他意识到吴家在侧的威胁,生出斩草除根的心思。这笔买卖划算与否,还望大人三思。”
第202章
商贾的三寸不烂之舌能逐利, 亦可杀人。
最终,吴守将为罗四郎说服,敲定了秦萧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。
三日后的傍晚是约定时限, 倪章端着药汤走进寝堂,只见秦萧披衣坐于案前, 随手翻阅着一本书册。那册子不算厚,字迹娟秀工整,是出自女子之手, 倪章打眼掠过, 认出是崔芜手书的“金镞急救法门”。
他叹了口气,将药碗递上:“少帅这两日睡得不大好,趁现在时辰尚早,可要歇一会儿?”
秦萧却睡不着,接过药碗一饮而尽,只觉舌头都苦麻了。
当着心腹的面, 他不便皱眉, 只道:“燕七可有消息传回?”
“尚未,”倪章答道, “少帅放心, 燕七一向耳目敏锐,必不会错过蛛丝马迹。”
秦萧不置可否,兀自低头看书。转眼夜幕降临,倪章点起烛灯,又端来饭食。秦萧原无甚胃口,倪章却道:“少帅连月忙碌,身子越发不好,若不好生用饭, 待功成回京,卑职们免不得挨陛下数落。”
秦萧想起崔芜那张不饶人的利口,也有点头皮发麻。他就着小菜勉强用了半碗粥,忽听外头动静不对,推窗望去,只见临北天空泛起红光,仿佛血色横流,街上人声马嘶,隐约有金戈之声遥遥传来。
几乎是下一瞬,墙头跃下一道人影,却是奉命打探消息的燕七。他疾步上前,纳头便拜:“少帅放心,一切依计行事,并无错漏。”
秦萧心中最后一块石头落了地。
按照他的计划,襄樊二城互为犄角,必要拆散合盟方能成事。是以这些时日,他明里暗里示意吕进,防人之心不可无,吴守将今日能夺他心爱的美人,明日便能夺他身家性命,须得谨慎提防。
不管吕进听没听进去,只需埋下一颗猜疑的种子,事情就成了一半。
果然,这些时日吕吴两家裂痕不断,虽未正面撕破脸,小规模的摩擦却在所难免。吕进甚至下令不许襄阳商贾赶赴樊城,消息传入吴守将耳中,难免另作思量。
眼看时机已到,秦萧授意罗四郎渡江献计,若吴守将应了最好,待得樊城夜袭襄阳,城内兵力空虚,大魏水师便可趁机拿下樊城。
即便不应,秦萧也有后手,届时将士兵中毒的罪名栽派在樊城头上,不怕吕进不上当。
事情发展确如秦萧所料,也许是被罗四郎“先下手为强”的说辞打动,也可能是早有吞并襄阳的野心,如今不过是风助火势、转瞬燎原,吴守将应下罗四郎“里应外合”之计,殊不知在他发兵襄阳的一刻,自己就成了被猎手盯上的黄雀。
“此间之事已了,再耽搁下去于时局无益,”秦萧果断拍板,“收拾行囊,待得樊城军攻城,我等便趁乱撤走。”
行囊是早收拾好的,车马也已备妥,就在一行人即将远遁之际,院门被人拍响,门缝中映出依稀火光。
“秦郎君可在?我家大人请您过府一叙。”
倪章等人瞬间警觉,手掌摁上腰间佩刀。却见秦萧沉吟片刻,冲他们打了个“下压”的手势。
“吕进未必猜到是我布局,”他沉声道,“现在动手反而打草惊蛇。”
“去开门,我也想听听,他有何说辞。”
倪章微觉不妥,但秦萧积威甚重,他不敢抗命,只得去了。院门一开,火光汹涌而入,乌泱泱的兵丁潮水般围了小院,为首的校尉还算客气:“我家大人有请秦郎君。”
倪章扶刀拦住:“我家少帅身体不适,已经喝药歇下,有什么话不能明早再说?”
校尉略侧过身,将外头的火光和喊杀声暴露在众人眼中:“贼寇攻城,我家大人担心秦郎君遭宵小误伤,特命我等接您入府暂避。”
倪章紧握刀柄,心中踌躇难决。
从吕进的立场看,敌军攻城,襄阳危在旦夕,守卫森严的刺史府当是最安全不过,请秦萧入府确实是为他的安全着想。
但若真去了,难免身陷重围,再想脱身怕是难了。
正当他犹疑不决,忽听身后有人道:“既是世伯美意,秦某……咳咳,却之不恭了。”
倪章蓦地回头,只见秦萧轻袍缓带,肩披一袭大氅立于阶上,目光锋锐好似藏着一把青霜。
他忍不住道:“少帅!”
秦萧抬手,压住他未竟的劝说。
那校尉待秦萧极是客气:“如此甚好,秦郎君请。”
秦萧于电光火石间估算出敌我兵力,吕进此行派了百十来人,真要突围,他们未必拦得住,只秦氏部曲难免有所伤亡。
再者,他确实也想看看吕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。
利弊权衡只在顷刻间,秦萧撩起眼皮,淡淡一笑:“有劳带路。”
门口停了辆马车,倪章扶着自家少帅上车,只见秦萧回过头,飞快看了他一眼。
倪章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。
秦萧放下心来,掀帘钻进车里。
他虽未往外张望,人却十分警醒,一路计算方位,眉心突然拧起——照马车行进的方向,并非赶往刺史府,而是往城外去了。
果然,下一瞬就听倪章问道:“不是说去刺史府?怎的往城外去了?”
校尉不应,只管埋头赶路。
倪章可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,双腿猛夹马腹,竟是一跃而起,身形恍如从天而降的大鹰,稳当当地落上校尉马背。
“呛啷”一声,佩刀拔出半尺,正压在校尉颈上。
“说,你想带我家少帅去哪!”
校尉没想到秦氏部曲如此精锐,不过一晃神间,已然失了先机,周遭拔刀之声不绝于耳,却都慢了一步。
倪章一击得手,立刻以校尉为肉盾,挡住刀林:“不想你们将军人头落地,都给我闪开。”
校尉固然悍不畏死,却也不想莫名其妙送了性命:“我家大人实是一番好意,这位兄弟何必动粗?”
倪章冷笑:“好意?你说话不尽不实,还把我家少帅带来城郊,到底意欲何为?”
校尉还想解释,倪章将手一收,刀锋割破皮肉,留下一道细细血痕。
校尉后背出了一层冷汗,只听倪章厉声喝令:“让你的人退下!”
校尉不能退,却也不敢装聋作哑,转向马车道:“秦郎君明鉴,卑职奉我家大人之命行事,绝无歹意啊。”
车帘掀开半边,秦萧揽了揽大氅衣领,懒懒垂眸:“你家大人现下何处,这总可以相告吧?”
校尉有些为难,忽听不远处有人道:“一场误会。贤侄,莫伤了自己人。”
秦萧抬头,只见此地已经十分荒凉,不远处火光晃动,映照出大批人马。当中一人留有短须,正是吕进。
他拍马上前,摆出和事佬的姿态:“原是麾下无能,没把话交代明白——贤侄,真被你说中了,那姓吴的狼子野心,居然不顾襄樊两城的交情,串通城中商贾献上毒粮,更挥师渡江毁我基业!”
“自寒啊,今夜之后,襄阳城怕是要姓吴了。”
这原是秦萧的手笔,当着吕进的面,他装也得装出惊怒:“有这等事?那姓吴的背信弃义,实在可恶!只是世伯,襄阳尚有万余守军,未尝不能一战,您就这样弃城而逃?”
吕进原是试探,却被“弃城而逃”四个字戳了心窝。他仔细打量秦萧面色,只看出纯然的吃惊愤慨,疑虑不由去了三分。
“吴氏负我,我也不会让他好过!”吕进眼露阴冷,“只我将士多有误食毒粮者,与其坐以待毙,不如暂避锋芒,以图后计。”
“江陵守将与我原有姻亲之故,待我说动于他,发兵襄阳,不愁不能向姓吴的讨回旧账。”
秦萧明白了吕进打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