可就在这时,一支不知从哪冒出的商队加入战端,令局面再次出现变化。
寒汀呈上密报时,主仆俩不约而同地沉默了。饶是领教过崔芜手段,也知晓她不会满足于割据一地,但以女子之身称帝立国?
寒汀从所未有地意识到,自己真的从未看清过崔芜。
难怪她一次次强调自己是“崔芜”而非“芳荃”,难怪她每每听自己称呼她为“夫人”都面色不善。
一个立朝开国的女人,怎可能容忍俯首屈就,成为男人的附属品?
寒汀不知孙彦作何感想,但是这一刻,他真真切切感到懊悔。
早知今日,当初就算拼上这条命也该劝郎君放了崔芜,至少不能与之结下仇怨。
可惜,千金难买“早知道”。
孙彦亦有悔恨,若他当年能放低身段、小意温存,哄得崔芜如待秦萧一般倾心于他,则今日局面势必大大不同。
然他终究是一地豪强,不会放纵自己沉溺于于事无补的情绪中,只一瞬就回归现实。
“如此……也好,”他喉头滑动了下,极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,“她既称帝,则江南诸国必有警觉,自身尚且难保,一时半会儿倒也不敢打咱们的主意。”
寒汀苦笑,就算旁的势力不敢打,可崔芜为人睚眦必报,当年撂下狠话要诛江东孙氏满门,如今一统江北,只怕下一个要收的就是吴越之地。
更往深里想一层,叛军本是强弩之末,前些时日突然得了补给,士气竟似振作不少。斥候回报的消息是,有商队自北地来,与叛军做了好大一笔交易,但寒汀却想知道,若无北地主人首肯,哪家商队敢贸然插手江南局势,就不怕这滔天浊浪吞了自己?
他欲言又止:“大人以为,我们接下来该如何应对?”
是的,孙彦如今的身份不是“孙氏郎君”,而是“江南国主”。孙昭亡故,孙景是扶不起的烂泥,早被连天战火吓软了腿。权柄兜了个圈,终是回到孙彦手中,可惜孙氏早非昔年盛景。
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?
孙彦收拢思绪,却还是无法避免地想起那个名字——崔芜。
他心中悔意涌动,却不能流露一星半点,叫部下瞧出端倪。
“咱们与叛军,迟早会有一战,”他铺开舆图,指定某处重镇,寒汀探头一瞧,不由惊呼,“舒州?”
“叛军即便得了补给,仍有致命软肋,就是派系诸多,难以拧成一股绳,”孙彦眉心冷煞,“咱们不妨暂退一步,且由叛军内部厮杀。等他们自己消耗干净了,再以雷霆之势夺下此地。”
“如此,江南危局可解。”
这是孙彦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,有意思的是,有人与他所思不谋而合。
因着江南战乱频发,好些酒楼、茶楼都已萧条破败,然有一家酒楼却于乱世中做起生意,明面上迎来送往,背地里却买卖各方消息,成了情报集散的中转站,竟于洪水滔天中站稳了脚跟。
酒楼名为“萃锦”,于这一家独大的时局中,倒真有些“荟萃天下锦绣”之意。不是没有不长眼的势力打过酒楼主意,但真对上才知道,这酒楼实力之硬、背景之深厚,实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能肖想的。
不说旁的,数月前南下的北地商队便是驻扎于此,随行除了大批物资,竟还有一整只护卫队,配备的弓弩、刀枪之精良,不逊色于昔日的镇海军。有心人固然眼馋肥肉,却也怕咬下去是块啃不动的铁板,反而崩了大牙。
彼时酒楼雅座之中,贾翊与陈二娘子相对而坐。旁边有个五六岁的小男孩,玩着手缝的布老虎,没多会儿就出了一身汗。
陈二娘子极怜爱地为他擦了擦额角汗迹,回头又是凝重神色:“江南这场仗打到这份上,沃土几成千里焦野,殿下要的是鱼米之地,如今只怕非她所愿。”
贾翊也不计较茶水冷了,用凉茶润了润喉:“放心,就快打完了。”
陈二娘子诧异:“先生何出此言?”
“叛军不比正规驻军,内部原是一团散沙,”贾翊说,“猖獗这些时日,几乎将江南地皮刮下三尺。”
“吃得如此脑满肠肥,合该出栏,正好殿下登基在即,送回京中,当作你我的贺礼。”
陈二娘子打了个寒噤,自他轻描淡写的三言两语中预见到江南来日的泼天血雨。
九月十八,登基大典。
钟声响彻每一条街巷,重峦般的宫门次第而开。饱经战乱的都城迎来新的主人,丹陛拂过十二华章的衮服。
舄鞋登阶而上,每一步都格外稳当。盖因主人踏过尸山血海,亦闯过荆棘丛生。
她知道脚底的路怎么走。
不是没有各怀心思的目光觊觎着她的背影,但当崔芜转过身——头戴冠冕,十二玉旒映照芙蓉秀面。睨视脚下,凛然如月照冰川,寒意四溅。
文武百官不由自主地弯下腰去。
匍匐在一个女人脚底,承认她的权威,膜拜她的伟岸。
丁钰慢了半拍,目光随即与崔芜相对。那双眼睛清而冷,却在看向他时微微弯落,像是得意,又仿佛顽皮,戏谑地眨了眨。
令人窒息的空气突然融化,丁钰有点想笑,为免御前失仪,赶紧谦卑地俯下身。
与此同时,江南厮杀正酣,不断有人倒下,鲜血渗透每一寸土地。
孙彦亲自带领部曲冲锋,长刀斩落人头,尸骸共弩箭齐飞。这是一场求败不求胜的战役,在时机差不多的时候,他下令鸣金,率部撤离了战场。
“大获全胜”的叛军自以为扭转了战局,没了外敌的压迫,首脑人物果然如孙彦和贾翊预料的一般自相残杀——先是东王叛乱,经西、北两王合力镇压。继而西王坐大,又被天王与北王铲除。
金陵城中血流成河,刽子手砍落成排的人头。自封天王的叛军首领只道隐患尽除、高枕无忧,殊不知是为自己敲响丧钟。
瞧准时机,孙彦下令反攻,虚幻的假象被喊杀声粉碎,镇海军亮出爪牙,像饥渴的野兽一样撕咬猎物。
叛军“偏安江南”的美梦化为烟云,刚经历一轮内乱消耗,根本无力对抗镇海军的反扑,只能仓皇迁都,一退再退。
孙彦不急着收复金陵,反而集中优势兵力包抄舒州,此地依江而建,自古便是军事重镇。可以说,拿下此地,便是拿住叛军命脉。
然而当镇海军开赴城下,忽听城头“轰隆”一声,亮起一面猎猎旗帜。旗上一个斗大的“魏”字,被天风拉扯,巨兽般扑入眼帘。
孙彦骤然勒缰,脸色惨白。
旗下站着两道身影,一是贾翊,一是延昭。
贾翊抱拳,遥遥施礼:“孙郎,奉我家陛下之命,在此恭候多时了。”
第201章
舒州重镇落入大魏之手, 于孙彦是极沉重的打击。他试着进攻城池,结果不出所料,被以逸待劳的延昭击退。
孙彦无奈, 只能下令撤退。调转马头之际,他再次抬头, 瞳孔映入那个飞扬张狂的“魏”字。
仅仅相隔六年,昔日被他拿捏掌心的雀鸟居然生出双翼,成了他无论如何也追赶不上的鲲鹏。
早知今日, 可曾悔不当初?
这个问题无解, 孙彦咬牙转身,狠狠甩下一鞭。
与此同时,借着叛军内乱,贾翊与陈二娘子安插在金陵城中的耳目悄无声息地控制了行宫。叛军搜刮的财宝封箱,整船运往京城,随行附有贾翊的亲笔信函, 言道以此贺女帝登基。
财宝是好东西, 解了国库困乏的燃眉之急,但崔芜紧蹙的眉头并未舒展, 只因暗桩传回密信, 落款赫然是秦萧私印。
她召来颜适,将密信递与他。
“襄樊两家关系破裂,兄长以为,眼下正是拿下襄阳的好时机,”崔芜说,“旁人朕不放心,你亲自走一趟,务必将兄长毫发无伤地带回。”
颜适巴不得这一句, 当即应下,忽又想起一事:“臣若骤然离京,可会有人生疑?”
崔芜思忖片刻,笑了:“无妨,朕有法子。”
当日傍晚,颜适纵马驰过大街,恰好撞倒一人。此人颇有来头,出身陈郡谢氏,父亲乃是当朝礼部尚书——晋帝在位时封的,崔芜登基之初,不欲与旧世家撕破脸,暂且没动他。
可想而知,此举引发朝野哗然,翌日便有清流上疏,要求女帝严惩颜适。
崔芜第一次经历桌案被弹劾奏疏淹没,还觉得挺新鲜。她摆出虚心纳谏的姿态,果然传旨将颜适申饬一番,免去半年俸禄,令其闭门思过。
殊不知闭门当晚,颜小将军就翻墙溜到丁钰府中,在其掩护下乔装出城,与一早调派好的两百亲卫汇合,直奔南边而去。
送走颜适,丁钰也没闲着,直接递牌入宫。彼时宫门已经下钥,但丁钰与女帝交情非凡,硬是凭着腰牌叫开宫门。
果不其然,女帝还没歇下。垂拱殿内灯火通明,她对着那幅铺满半张墙的舆图出神半晌,用朱笔在“襄阳”处勾了个醒目的圈。
丁钰就知道,她放心不下襄阳局势,这一趟来对了。
“刚遇上你那会儿,做梦也想不到有这这么一日,”他半点不客气地捞过案上的干果盘子,抓了颗杏脯丢进嘴里,“别看了,有颜适,有韩筠,保准把姓秦的接应出来,你还是想想往后怎么办吧。”
崔芜一时没回过神:“往后怎么了?”
“你一直想坐上那个位子,唯有登临高处,方能不受掣肘,”丁钰说,“如今得偿所愿,就没想过后面的路怎么走?”
“盛世明君是怎么个当法,书上都教过,你历史学的比我好,应该不难。可咱们到底不是土著,站在巨人的肩膀上,是不是也该比旁人看得更远些?”
崔芜挑眉:“你想劝我君主立宪?”
丁钰卡壳了一瞬,老实说,他虽想过“往后”,可真没想那么长远。
谁知他没想,崔芜却想到了。
“现在还不是时候,”她直截了当地说,“我其实也想过,但实在没这个条件。上层建筑都是由经济基础决定的,地基都没打牢,怎么盖房子?”
“尤其刚经过乱世,原有的底子毁得差不多,没什么比休养生息更要紧的。”
“凡事都得循序渐进,慢慢来吧,”
丁钰揉了揉额角,只觉这些字眼都熟悉得很,仿佛上辈子打过照面,奈何他一理科生,早把这些还了回去,哪还记得这些诘屈聱牙的社会经济理论?
不过,他意识到另一件事——
“你想君主立宪?”
“想啊,”崔芜坦然点头,继而莫名其妙,“君主立宪是君主制走到最后不可避免的进化方向,也是人文之光的具象初现,我怎么可能不想?”
丁钰是真的惊了:“我还以为……”
他话说到一半突然咬住舌头,因为意识到崔芜如今不只是“崔芜”,还是有史以来头一份的开国女帝。
两个现代人探讨社会文明变革方向没问题,可臣子与君王商量如何制衡君权……怎么想怎么怪异。
崔芜却看懂了他的心思。
“我确实热爱权力,也不喜欢被人制衡掣肘,”她坦然点头,“但喜不喜欢是一回事,该怎么做是另一回事。”
如果她是乱世土著,好容易杀出腥风血雨、登临九五,断不可能容忍分享权柄,哪怕为后世指摘,也得铲除一切威胁,将那重鼎牢牢把持住。
但她不只是“大魏女帝”,在另一个时空,她曾接受二十多年的现代文明浸润,知道在那遥远星火照亮的时空,有着怎样的盛世图景。
虽然一直以来,属于“现代人”的部分都被淹没在无穷无尽的杀戮与争斗下,可“她”依然在时机合适的时候挣扎露头,提醒崔芜,不要以“求生”为名,将真正的自我放逐。
“不过,这些都是后话,”崔芜捏了捏鼻梁,“当务之急,还是先接兄长回京,他一个人在外涉险,我实不放心。”
丁钰也想起他进宫的真正目的。
“秦帅的心思,你很清楚,”他斟酌着字句,“我知道,你心里也不是完全没他……”
“之前顾虑权柄下移,你始终不肯松口,现在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