马车尚在途中, 早有侍从飞奔报信,催促着将后殿寝堂收拾出来。闻言, 几个心腹侍女面面相觑——福宁后殿乃是女帝居所,侍从出入尚且不妥,如今竟要分一半安顿外臣, 传出去像什么话?
嘀咕归嘀咕, 能在身边伺候的都是嘴紧谨慎又细致的,谁也没敢在这件事上置喙。
一众宫人忙忙碌碌,终于在御驾回宫前收拾妥当,忽听外头人声嘈杂,数名亲卫抬着一张长椅步入殿中,女帝站在边上, 侧身挡住穿堂风。
自阿绰之下, 几个宫女面面相觑,直到女帝唤人, 才赶紧上前帮忙。
如此折腾半晌, 终于将秦萧安顿在西暖阁的床榻上。崔芜亲自取了秦萧手腕,诊脉片刻,眉头拧出细细褶皱。
“果然是操劳了,”她深深叹息,“身子还没养好就奔波劳碌,这几个月也不曾安心静养,加重了忧思症状,早知如此, 说什么也不该让他去襄阳。”
然而襄阳已经拿下,现在说这些都迟了,只能尽力调养。
崔芜提笔写了方子,命阿绰交与小厨房:“药材之事最易动手脚,以后取药煎药都得你亲自盯着,万万疏忽不得。”
阿绰知晓厉害,沉声应下。
崔芜又命人端来温水,拧出帕子为秦萧擦身。对高热之人而言,物理降温是最有效的法子。湿帕擦过腋下,温温凉凉甚是舒爽,秦萧凝聚起一点神智,强撑着睁开眼,抬头瞧见明黄袍角,就要起身请罪。
“臣……咳咳,冒犯了。”
崔芜无奈至极,将人摁回枕中:“都病成这样,还不老实躺着,再着了风,有的苦头吃。”
秦萧浑身酸软得厉害,哪怕铜筋铁骨,也被高热融成一滩水。他身不由己地栽回枕中,兀自问道:“这是……什么地方?”
崔芜换了张帕子,为他擦拭掌心和腰腹:“福宁殿。”
秦萧这一惊非同小可,奈何崔芜摁着他,想起身都不能:“臣与陛下身份有别,怎可……”
崔芜从随身荷包里摸出糖块,塞进秦萧嘴里。
满口香甜堵了秦萧话头,他错愕地睁大眼,眼角因高热浮起红痕,那模样竟有几分可人。
“兄长的身子一直是我照看,没人比我更清楚,”崔芜一边解释,一边手脚麻利地擦过全身,“你病成这样,我不亲自照应,如何安心?”
秦萧还有犹豫:“臣乃外臣,入住陛下寝殿,只怕……咳咳,有损陛下清誉。”
崔芜是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,规矩于她都是狗屁,当年值夜班时,休息室离病房一墙之隔,该见的、该摸的,一样没落下。
“兄长现在知道清誉了,”她没好气道,“当初你病得只剩一口气,还不是我贴身照看?”
“该看的、该损的都损没了,现在才来操心这些,晚了吧?”
秦萧哑口无言,也是病得实在没力气,舌尖搅动着糖块不说话了。
说话间,崔芜擦完上身,待要拉扯裤腰,被秦萧忍无可忍地摁住。
他没力气开口,连窘迫带无奈地瞪了崔芜一眼。
崔芜只得让步:“我去叮嘱几句,待会儿再来看兄长。”
说着,起身使了个眼色,在殿外候了半晌的倪章和燕七立刻进来,接过为自家主帅擦身的活计。
“兄长暂且住这儿养病,你二人追随他多年,最了解兄长起居习惯,也留下照拂,”崔芜低声叮咛,“兄长病势不轻,定要小心谨慎。”
倪章原还觉得不妥,待得听见那句“病势不轻”,想也不想应下:“陛下放心,卑职必定尽心竭力。”
崔芜满意点头,又去了前廷。
安西众将果然没走,却也不敢擅闯宫禁,就候在垂拱殿外。崔芜无意令他们着急,开口给了交代:“兄长暂且留在宫中养病,等好了再挪出去。”
“至于几位将军,府邸已经备下,清行也亲自瞧过,朕就将人托付与你了。”
安西众将微觉不妥,然而在河西时,秦萧便是由女帝照拂,如今由她接手,似也不是说不过去。
只是外臣留宿女帝寝殿……怎么听着那么别扭?
安西众将不敢问,他们并非女帝嫡系,交情没到那份上。这其中,颜适算是与女帝最为相熟,加冠礼都是天子亲自主持,却也不曾开口。
“臣领旨,”他躬身行礼,面露迟疑,“若陛下允准,臣想探望小叔叔……”
“今日天色已晚,兄长又病着,改日吧,”崔芜缓声劝慰,“等兄长好了,有多少话说不得?何必急在一时。”
颜适没有勉强,行礼退下。
安西众将跟在他身后,还有些不放心。史伯仁快步追上,伸胳膊怼了怼他:“真把少帅留宫里?这、这要是传出去,像什么话?”
他能想到的,颜适自不会忽略,甚至想得比史伯仁更深一层——这些时日,他冷眼旁观,大魏朝堂表面和睦,私底下却隐隐有了文武派系别苗头的征兆。
如今女帝将大胜归来的悍将留在宫中,简直是往文官手里送把柄。
崔芜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,那么,是她根本不在乎,还是……有意为之?
颜适不敢再想,自己把自己吓出一身冷汗。
“不管像不像话,”他正色道,“这都是陛下的意思。”
“记住你们现在的身份,你们不仅是河西的将,更是大魏的臣。”
“天子旨意,只可遵从,不能忤逆。”
安西众将如闻棒喝,冷汗之余,不说话了。
他们走了,有人没走。如今朝堂之上,唯一不把崔芜当作天子看待……或者说,不只当作天子看待的,唯有丁钰。
眼看众人欲言又止地退下,他吊儿郎当地走上前,撸袖敲了敲案面:“决定了?”
这话没头没脑,但崔芜听懂了:“自然。”
“你决定的事,没人能改变,但这回牵扯的不止你一人,”丁钰说,“那帮老东西本就看武将不顺眼,若他成了众矢之的,你护得住吗?”
崔芜失笑,这等放肆不羁的大实话,也就丁钰敢说。
“我若护不住兄长,”她言简意赅道,“也白坐这个位子了。”
丁钰双手拢在袖中,摇头晃脑地叹了口气。
“既然陛下心意已定,我也不必枉作小人,”他说,“你俩的事,你俩自己解决,不过有个人,你最好见一见。”
崔芜挑了挑眉。
丁钰让她见的是个女人,十八九岁的模样,长裙曳地,袅袅婷婷。她跪下叩拜时,身姿仿佛一脉纤弱的兰花,连同为女人的崔芜都忍不住想扶她一把。
“民女时寻芳拜见陛下,得见天颜,不甚荣幸。”
崔芜恍然:“你就是陈二娘子送去孙府和襄樊的芳娘?果然知进退、懂礼数。”
芳娘再拜:“陛下谬赞,民女愧不敢当。”
“陈二娘子说,你想为自己博个前程,”崔芜懒得兜圈子,直截了当道,“你有功于大魏,朕不会薄待功臣。”
“现下给你两个选择:若你往后想过平安富贵的日子,那简单得很,陈二娘子会在京中另开酒楼,朕与你半成股份,再赐宅邸一座,财帛若干。满京城的郎君任你挑选,但凡有看中的,朕便收你为义妹,按照郡主的规格略降一等,将你风风光光地嫁过去。”
平安,富贵,尊荣,以及可堪托付终身的良人。
于寻常女子而言,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前程。
但芳娘沉吟片刻:“第二条路呢?”
崔芜饶有兴味地看着她:“要么,你留在宫中,正好福宁殿还缺人手……”
芳娘不假思索:“民女愿意留在宫中。”
崔芜是真好奇了:“宫中虽然富贵,规矩也多,且越是靠近权力中枢,越容易有性命之忧。民间虽也有风浪,但朕既允了你,保你一世风平浪静的底气,总还是有的。”
“宫中风浪不断,只因陛下身边乃是世间最高处,”芳娘平静应答,“站在高处,才能眺望远方,哪怕失足跌落,也好过默默无闻,庸碌一生。”
崔芜有些讶异,这不像是土著女子会说的话。她思忖片刻,突然吩咐:“抬起头来。”
芳娘不明所以,却依言抬头。崔芜对上那双秋水明眸,自瞳孔深处捕捉到诡谲的亮光。
那是一个人的野心,熊熊燃烧着,释放出难以形容的生命力。
崔芜喜欢有野心的女人。
“也罢,”她说,“既然你有心,就留在宫中吧。对了,你可曾读过书?”
芳娘:“民女的父亲曾有举人功名,幼承庭训,也曾读过诗书,认得些许字。”
“那再好不过,”崔芜不曾追问举人之女为何流落风尘,只道,“福宁殿尚缺掌事女官,这个缺便由你填了吧。”
芳娘大喜:“谢陛下恩典。”
又道:“奴婢有一不情之请,求陛下为奴婢改个名字。”
崔芜不解:“名字乃父母所赐,且你名字颇有意蕴,改了岂不可惜?”
芳娘自嘲一笑:“奴婢姓时,寻芳却是流落风尘之际,鸨母所取。至于原来的名字……前尘往事,譬如昨日死,不提也罢。”
“寻芳乃男人意趣,非女子志向,陛下既许奴婢站在高处,还请圆了奴婢心愿。”
崔芜觉得这个女人实在很有意思,沉吟片刻。
“明明如月,何时可掇,你既甘心登高逐月,便以逐月为名吧。”
逐月依依拜倒:“奴婢,谢陛下赐名。”
第206章
福宁殿多添一名女官, 就如深海汪洋中丢进一粒小石子,掀不起丁点浪花。
就连女帝身边的初云与潮星,也只以为自家主子善心发作, 从未细想过背后隐情。
崔芜将人带回福宁殿,交与阿绰安排妥当, 自己却进了西暖阁,掀帘就见秦萧卧于榻上,昔日锐意逼人的眉眼收敛了气势, 脸色苍白、眉头微蹙, 有种说不出的孱弱。
似碎玉,如浮冰,一触即碎,叫人忍不住想呵护。
倪章与燕七正欲行礼,被女帝挥手屏退。这二位颇有眼力见,悄无声息地退出去, 临走不忘掩上帘子, 为他二人留出一方独立天地。
崔芜短暂地脱离“女帝”身份,贴着床沿坐下, 握住秦萧探出被外的手。
指尖有些发凉, 掌心却是温暖的,伤病这些时日,他整个人消瘦了许多,皮与骨之间只余薄薄一层血肉,摸着几无缓冲。
崔芜拂去秦萧散落鼻梁的乱发,然后她颤抖着低下头,亲了亲他冰凉的指尖。
直到这一刻,她才真正感到失而复得的人回到自己身边。
秦萧这一病绵延半月有余, 每日昏昏沉沉,喂药都是掰开唇齿硬灌下去。躺到后来,骨头关节“哗啦”作响,血肉化作烂泥,几乎和这锦绣丛长在一起。
他自少年起殚精竭虑,被迫以不算厚实的肩头扛起河西安危,十数年来无一日敢松懈,不成想欠下的终是要还,借着重伤之机,硬生生躺了个昏天黑地。
秦萧昏睡期间,朝堂上发生了几桩大事,首先是大封功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