以延昭、狄斐、韩筠、周骏、岑明五军主将为首,得封侯爵的共十人,大部分是自萧关起追随崔芜的心腹,唯有秦萧与颜适出身河西。
这其中最引人深思的是秦萧,盖因旁人封号皆是礼部拟定,唯独秦帅这份是女帝亲拟。
武穆。
彼时丁钰就坐在一旁,闻言呛了口茶。
“你,咳咳,”他拍着胸口半晌,好容易喘匀了气,“你就算抄作业,也换个吉祥点的啊,抄个谥号过来,不怕兆头不好?”
崔芜却道:“我要给自己提个醒。”
丁钰懵然:“提醒什么?”
“兄长功高,军中威望更是非同一般,日后立足朝堂,少不得有流言蜚语,”崔芜目光沉沉,“我要时刻提醒自己,如岳武穆那样的悲剧,不能在我眼皮底下上演。”
“太平本是将军定,若不能让将军得见清平,还要我这个皇帝干什么吃?”
丁钰不说话了。
有着相同顾虑的不止丁钰一个,好些人都在私下里揣度这个封号的用意,连颜适都找上丁钰打探口风。
不是走正门,还如以往一样,翻墙过来。
“都说武穆二字多用于谥号,加作封号未免不祥,”颜适眉心紧蹙,“你说,陛下此举是何用意?”
丁钰拍了拍他肩头,将烤好的肉串塞进颜适手里。
“放心,反正不是歹意,”他说,“有这两个字,只要你家少帅日后别脑子进水,干出逼宫造反的混账事,他这一辈子的平安尊荣算是稳了。”
颜适不明所以,但他知道丁钰与女帝私交之深,隐隐有着某种旁人插不进的默契,思量再三,还是信了。
与此同时,盖昀再次入宫求见女帝,态度很明确,是为孙氏说情来了。
“陛下待河西隆恩深厚,不仅封了双侯,更赐史伯仁等将领伯爵出身,朝中谈及此事,无不赞颂陛下德行仁厚,”盖昀先拍了一通马屁,而后转入正题,“同为降将,孙氏却仍囚于鸿胪寺中,只怕河西众将看在眼里,会有唇亡齿寒之感。”
崔芜不屑:“孙氏什么东西,怎配与河西相提并论?”
“兄长于朝廷有大功,与朕有情谊,拿他比孙氏?真是辱没了兄长!”
盖昀却道:“正因秦侯功勋显赫,落在旁人眼中,难免有所非议。就好比陛下将秦侯留在宫中,本是为了让他躲开是非,安心养伤,可旁人看来,未尝没有软禁秦侯、剥离军权的意思。”
崔芜脸色瞬间阴沉。
“臣知陛下并无此意,也明白陛下与秦侯之间的情谊,”盖昀说,“但河西诸位将军未必清楚。他们本就惴惴,若陛下此时处置孙氏,难免让外人以为,陛下欲对降臣赶尽杀绝,则河西诸位将军越发没了立足之地。”
崔芜沉默片刻:“那依先生之见呢?”
她对盖昀仍是旧时称呼,后者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。
“臣请陛下降仁德于孙氏,为堵天下悠悠众口,亦是安河西诸将的心,”盖昀郑重拜倒,“陛下素爱读史,当知汉朝初立,高祖为安功臣之心,封了自己最厌恶的雍齿为侯,自此稳住朝堂。”
“臣请陛下效仿古时明君,舍一己好恶,以仁德教化天下。”
大殿陷入长久的沉寂,盖昀额头贴地,只觉每一寸皮肉都被地砖寒意浸透,好半晌才听到一声遥不可及的:“准卿所奏。”
在盖昀的竭力斡旋下,赶在这一年年关前,吃了半个多月牢饭的孙氏众人终于接到宫中旨意:封孙彦为顺恩伯,赐宅邸,许长居京中,非诏不得擅离。
孙氏众人喜极而泣,过了这么久担惊受怕的日子,终于等来结果。虽不比江南自立尊荣无匹,好歹不必为性命担忧。
唯有孙彦面色暗沉,握着那卷明黄旨意,几乎将卷轴扯烂了。
一旁的寒汀胆战心惊,唯恐自家主君当着宫中使者的面失态,小声提醒:“伯爷,陛下天恩,不与咱们计较,您……还是谢恩吧。”
孙彦惨笑。
是啊,他与她的前尘,在他是刻骨铭心、情难自禁,在她却是一笔勾销的“不计较”。
自此,君臣之分泾渭分明,再容不得逾越半步。
真是天恩浩荡啊!
孙彦手捧卷轴,重重叩首。
“臣,孙彦,叩谢陛下隆恩!”
料理了孙氏,崔芜将大半精力放于朝堂,第一件事就是组建内阁,兼领阁臣之职的除了盖昀、许思谦等心腹班底,亦有出身世家的老牌文臣。
新旧搭配,形成微妙的势力制衡,旁人或许不解其意,丁钰却看明白了。
“不设相位,反而组建内阁,你这是要效仿明成祖?”他从案上抓了把干果,一边丢进嘴里,一边咂摸着分析,“这制度本身没什么毛病,可你别忘了,到了明朝后期,内阁权力甚至可以对抗皇权,比宰相有过之而无不及。”
他吃果子就吃果子,一张嘴残渣乱喷,亏得女帝脾气好,不与他一般计较,反而推了茶水过去。
“内阁牵制皇权不可怕,可怕的是内阁权柄由世家把持,借朝堂为自家谋私利,”崔芜沉吟,“这事我已有了章程,只是我刚登基,许多事宜缓不宜急,且再等等。”
丁钰抬起头:“等什么?”
崔芜没说话,目光落定在丁钰身后舆图上。
都城东北,燕云十六州。
丁钰摸着下巴,目光微微闪烁。
“也罢,你心里有谱就好,”他说,“只一点,我看你设枢密院,将兵权从政权中分离出来,又在各地设卫所,将统兵权与调兵权剥离开,这是防着武将坐大?”
“前朝覆灭多因藩镇割据,但凡有点脑子的,都不会想重蹈覆辙,”崔芜很坦然,“限制兵权,是防患于未然,也是给武将设一重防火墙。不受限的权力太容易让人膨胀,再正派的君子也受不住这般诱惑,与其君臣来日无相见余地,倒不如我当一回恶人,起码保他们平安终老。”
丁钰点点头,算是认同:“那枢密使一职由谁担任?可别像宋朝那些个脑子里进水的皇帝一样,找个不懂兵事的书呆子领兵,巴巴给人送菜!”
崔芜笑了。
“当然不会,”她说,“现下是过渡时期,先由我兼着,盖相为副。等理出头绪,自然有更合适的人接手。”
丁钰想问“更合适的人是谁”,瞅着女帝神色,终究没开口。
“你既要分权,兵权自不用提,财政大权也不能放任,”他托着腮帮,“我记得北宋那会儿搞出一套二府三司,琐碎是琐碎了些,不过好歹把财权剥离出来,要不要拿来用?”
崔芜俨然有种高考答卷的错觉,拿着现成的公式套应用,却怎么代入都无法契合。
“还是别了,”她嫌弃地皱了皱眉,“三司使倒是把财权剥离出来,结果呢?有宋一朝官制比那猫刨过的毛线团还乱,冗员、冗兵、冗费,消耗了多少民脂民膏?”
“要是被那帮蠹虫借机搬空国库,我哭都没地方哭去。”
丁钰想笑,可惜没敢。
“分权难免冗员,不分又会造成权力膨胀,”他烦恼地抓了抓头皮,“老祖宗真会给咱出难题,就不能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吗?”
崔芜捞起栗子丢他。
“哪那么多两全其美的好事都被你占了?”她说,“咱们站在前人肩膀上,能多出几百年阅历,已经是万幸,至于其他……走一步看一步吧。”
丁钰跟着叹了口气。
“内政我不懂,你怎么说,我就怎么办,”他说,“但眼下有个事,你得放在心上。”
“我听说崔家前两天给宫中送了年礼,里头有一整座和田白玉雕的观音……崔家的用意,你可明白?”
第207章
世家互送年礼是惯例, 不稀奇。奇的是随观音玉像送进宫的,还有崔家家主手书的请安奏折。
奏折言道,这玉观音是多年前, 崔家太夫人得知崔七叔有后,花费重资寻得一块质料上称的美玉, 又请巧手匠人雕成观音,为未出世的孩子祈福用的。
折子还说,崔家太夫人自入京后, 因水土不服一病不起, 病中常恐时日无多,不得与骨肉团聚,是以将玉像送入宫中,女帝瞧着玉像,就当目睹长者慈颜。
此折一出,朝堂无不唏嘘。有御史言官随之上疏, 言称百善孝为先, 女帝既以仁孝治天下,何不将崔家老夫人接入宫中?奉汤侍药、悉心照料, 既可彰显孝道, 又能重聚天伦,一举两得,堪为当世佳话。
当然,折子没通过,被崔芜当垃圾丢进故纸堆里。
“听话听音,名义上让我对崔家太夫人尽孝,其实是催着我给崔家一个名分,敲定崔氏宗室之名, ”崔芜冷笑,“都说世家最重血统,他们倒好,为着借壳,连出身都不顾了,可见是会变通的。”
丁钰亦不屑:“你自己都说了,想当宗室呗——宗室啊,意味着他们崔家出皇帝了,不光崔家的猫猫狗狗跟着升天,说不定还能捞个王爵当当。以后你若有个什么,崔家就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。”
“这一本万利的买卖,谁管出身不出身?削尖了脑袋也得往里钻啊!”
丁钰话说得刻薄,崔芜忍不住笑了。
“崔家人的算盘你我都清楚,只可惜了十四郎,”她敛了笑,淡淡地说,“他是崔家难得的明白人,原以为扶持他掌握崔家大权,日后能给彼此留几分相见的余地,没想到崔家这潭水深得很,是朕小瞧了。”
当初崔芜进军河东,是崔十四郎崔源不惜变卖家产凑足军粮,为着这份情面,崔芜对崔家总是多几分包容,崔家几次上赶着贴过来,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
不料低估了旧世家的底蕴,崔源虽成了名义上的家主,奈何年轻,根基浅薄,对内对外都无甚话语权,反被亲长拿捏住。
说起崔家,丁钰要多尖酸有多尖酸。可他比崔芜还心软念旧,提及崔十四郎,就狠不下心肠了。
“当年没有他,咱们在晋州就麻烦了,”丁钰叹了口气,“一边是忠,一边是孝,他夹在中间,不容易。”
崔芜亦叹息:“算了,眼看要过年,不提这些煞风景的事。”
丁钰十分同意,虽说过年不是稀罕事,可这是崔芜登基后第一个大年节,自是如何隆重都不过分。
“我想着,江南战事未平,延昭、韩筠、岑明都未回京,不必太铺张,”崔芜说,“前日礼部上疏,请于大庆门外造鳌山,与民同乐。我准了,只不许过分奢靡,总归新朝初立,得有点太平盛世的气象。”
延昭在吴越,韩筠、岑明在襄樊,打着“平定流匪”的名头,其实是清缴周边割据,为攻伐南楚做铺垫。
丁钰没意见:“回头我领着匠人加加班,多造些新鲜灯样给你撑场面。”
他现在领着工部左侍郎的官职,造些新巧灯样虽有谄媚上意之嫌,但也不算太出格。
“除此之外,礼部递折说什么举办宫宴,被我否了,”崔芜继续说,“大过年的,不各回各家各找各妈,强摁一块儿有什么意思?”
“连轴转了这么久,就指着过年喘口气,谁也别想给朕添堵。”
丁钰撇了撇嘴,心道:你那点心思蒙谁呢?不就是想跟姓秦的踏踏实实一起守岁,不想被人打扰吗?
“那正好,”他抓了一大把干果塞进衣兜,“大冷天的,谁乐意往宫里跑?躲家里抱着火炉喝小酒,不美吗?”
“至于陛下,就待在福宁殿,和那阎王脸的秦自寒相对无言,哎呀呀这个年关过的,可太凉快了。”
可想而知,这小子临走前被女帝用干果壳丢了一身。
打发走来蹭下午茶的丁侍郎,崔芜回了福宁殿,没进殿门就听见吱哇乱嚎,再耳熟不过。果不其然,转过拐角时,只见两团毛球离弦之箭般窜出,绒爪来回抓挠,不多会儿就纷纷扬扬。
崔芜暗自好笑,眼看棉花糖被欺负狠了,又有点心疼。她俯身抱起猫团子,一边往里走,一边问道:“折腾这么久,怎么没人拉一把?这么大动静,没吵着兄长?”
这一猫一狐是自“崔使君”起就跟着崔芜,福宁殿院子大,这俩可算能撒欢了,没事就在院里追逐打闹。偏生侍女们也宠着这俩小东西,在院里搭了鸟窝和猫爬架,平时由着它俩祸害人。
此时听得女帝回殿,侍女们立于阶下屈膝行礼,再一抬头,秦萧居然醒着,倚着南窗下的罗汉床,将支摘窗撑起,瞧得兴味盎然。
崔芜一颗在勾心斗角和政务中滚浮躁了的心瞬间静了,她笑眯眯地走上前,隔着窗户摸了摸秦萧额头:“还好,不烧了。只是大冷的天,就这么开着窗户,不怕再着凉?”
秦萧裹得厚实,殿里又生了火盆,是真不觉得冷。待要起身行礼,又被崔芜搭着肩头摁回去:“行了,又没外人,每天来来回回几趟,兄长不嫌烦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