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人谨慎得很,唯恐吵醒睡榻上的女帝,不远不近地观望了一会儿,确定她“睡着”了才走上前,伸手在她额头处探了探。
不同于宫女的纤纤柔荑,那只手是极温暖厚实的,掌心裹着老茧,摸上去有些硌人。
崔芜微微松了口气。
她将呼吸放得匀净舒缓,果然听到细微的水声。那人不甚利索地用一只左手拧出湿帕,轻柔擦拭她发烫的脸颊与额头。
他擦得极温柔细致,拭净面颊,又细细擦拂手心。末了扯过软被裹住崔芜,指腹自她柔软的面颊处掠过。
崔芜觉得痒,那痒意像是长了腿,从皮肉一路钻进心窝。那一瞬间,她几乎有冲动握住流连鬓颊的指尖,捅破两人间的窗户纸。
但那只手很快缩了回去,像一头跃跃欲试的兽,被无形无质又无所不在的“君臣”二字逼退。
崔芜怅然若失。
大魏女帝天生心大,从不内耗。既然摸清秦萧症结,循序渐进、水滴石穿,总能除了他的病根。
只她没想到,她有这个耐心,旁人却等不及了。
消息是由阿绰报到崔芜案头的,一开始,她没当一回事,盖因这京中世家多、勋贵多,纨绔子弟自然也多。赶上年节,狐朋狗友扎堆寻欢,灌饱黄汤找茬闹事,算不得稀罕。
然而这一回,被牵扯进“寻衅滋事”的双方身份特殊,一边是崔氏子弟,另一边却是侯府家将。
确切地说,是武穆侯府。
“怎么连兄长都被牵扯进去?”
秦萧既已封侯,往后自是长居京中,远在凉州的节度使府免不了搬迁,紧赶慢赶,好容易赶在除夕前安顿下来。
按说初来乍到,一般不会和地头蛇别苗头,况且侯府家将追随秦萧多年,为人行事极有章法,崔芜不信他们会招惹是非。
除非“是非”自己找上门。
“昨晚是萃锦楼第一日开张,少不了贵客捧场。侯府几位兄弟也去了,原是凑个热闹,谁知撞见崔家的十七郎君。”
崔十七与崔十六是一母同胞的兄弟,亦是崔氏家主的嫡亲孙子。因着年纪小,平时没少受宠,难免轻狂跋扈些。
“陛下知道,陈家阿姊心善,收留了不少年轻女孩。昨日酒楼开张,她们出来弹曲助兴,不知怎么入了崔十七郎的眼。”
“崔十七郎看上那弹琵琶的女孩,非要与她吃个皮杯。陈家阿姊帮着转圜,反被推搡一边。”
“侯府那几位兄弟……也是脾气躁了些,上前交涉不成,当即大打出手。那崔十七虽带了家丁护卫,哪是安西军的对手?被揍得屁滚尿流,后槽牙也飞了出去。”
“他也是年少气盛,着急挽回颜面,说话就有些不谨慎。”
崔芜:“怎么个不谨慎法?”
阿绰犹豫了下:“他说……让那几位兄弟等着,当今皇帝是他们家的人,崔家的宗亲之位是板上钉钉。等他当了亲王,定要那几位兄弟磕头赔罪。”
“他还说,武穆侯算什么?不过靠一张脸。等陛下立了储君,侯爷的生死,不过崔家一句话的事。”
话音落下,偌大的垂拱殿陷入死寂。
阿绰大着胆子撩起眼,只见崔芜面无表情,眼底好似封着冰霜。
她知道,那是女帝杀人的前兆。
第214章
阿绰知道这最后一句话的份量有多重, 但她还是说了——事就出在萃锦楼,即便她不说,陈二娘子也不会瞒着崔芜。
女帝或许不会严惩她, 但也再不会给予同样的信重。为了一个崔氏自断前程,阿绰做不出来。
良久, 她听到崔芜吩咐:“这事先别声张,尤其别让兄长知晓,他本就思虑过重, 若是知道了, 难免劳心烦神,更不能安心养病。”
阿绰答应了。
崔十七郎固然狂悖,但此事牵扯武穆侯府,女帝并不想闹太大。谁知京城世家各有耳目,那两位又是众目睽睽之下动的手,不过一日一宿, 该知道的都知道了。
自古文武是冤家, 大魏朝堂尤其如此。有着前朝因藩镇割据而自取灭亡的先例,又有女帝设枢密院限制兵权, 凡此种种很难不令世家文臣生出错觉——女帝对武将心存忌惮, 并不信任他们。
这于世家实是绝好的机会,不借此打压武将气焰、掌控朝堂,更待何时?
于是翌日朝会,御史言官悍然出列,弹劾武穆侯纵容部下逞凶行恶,实是目无王法,狂悖妄为!
崔芜:“……”
没等女帝有所反应,又有文臣出列, 同样将矛头对准武穆侯府,弹劾内容却是秦萧倚功造作、尾大不掉,侯府家将敢对崔氏子弟行凶,焉知不是主子狂妄惯了,上梁不正下梁歪?
“崔氏乃陛下亲眷,纵然有错,也应由刑部垂询,大理寺查证,如何轮到武将家奴越俎代庖?”弹劾的言官生了张方方正正的国字脸,瞧着便是刚直不阿的样貌,“且臣闻听武穆侯府用度奢靡,府中规格与王爵无亦,如此大逆不道,其心昭然若揭!”
崔芜与丁钰不动声色地交换过眼神。
看来今天这一出,不止是为崔氏叫屈,更是冲着秦萧本人来的。
武将却也不是好惹的,尤以镇远侯最为混不吝。只见他出列行礼,扬眉一笑:“这位……什么什么大人,您刚才弹劾武穆侯僭越是吧?丁某却不明白,武穆侯自进京后就被陛下留在宫中养病,没请客也不交友,您是怎么知道侯府用度奢靡,又怎么拿王府相比?”
那言官一瞪眼:“自、自然是听说……”
“哦,听说,”丁钰煞有介事地点点头,“那您可知,这侯府的规格用度皆是陛下所赐?陛下点了头的,你在这唧唧歪歪,敢问这是陛下的朝堂还是您老人家的朝堂?”
“咱们是听陛下的,还是大人您的?”
镇远侯乱拳打死老师傅,打定主意拿女帝当挡箭牌,偏生崔芜也乐意给他当,诛心之语好似利箭,捅得那御史满心冰凉。
他承受不住,只得跪地叩首:“臣绝无此意,陛下明鉴啊!”
女帝不理会,任他跪着醒神。
天子维护之心再明白不过,奈何文臣自诩清贵,不屑看人眼色。最先出列的文官揪着侯府家将殴打“宗亲”之事不放,哪怕扳不倒武穆侯,也得断他一条臂膀。
“臣请严惩行凶者,以儆效尤!”
丹陛上的女帝沉默不语,这给了世家错误信号,毕竟所有人都知道,当今出身寒微,又无亲族扶持,若能与清河崔氏连上祖宗,身价自是大不相同。
至于女帝和武穆侯的私交……嗐,都是当皇帝的人,谁会把“私交”当真?再者,女帝将这位“义兄”扣在宫里,打着“养病”的旗号,私心里揣着什么算盘,明眼人会看不穿?
忌惮兵权到这般地步,说不定世家奉上的把柄,正是她想看到的。
文官们自忖窥见真相,越发群情激愤口诛笔伐。武将一派面露不忿,几次看向丹陛,又不约而同地沉默了。
没办法,陛下笑得太温柔,这时候谁往前谁找死,还是老老实实当鹌鹑吧。
文武两派各怀算计,谁知还真有好汉敢冒天下之大不韪——
“臣以为,侯府麾下殴打崔氏子,纵然有违王法,却也情有可原。”
这声音再熟悉不过,女帝微微眯眼,视线转了过去。
是孙彦。
武侯一列面面相觑,文官亦是皱眉不已。
崔芜与孙氏的恩怨不是谁都清楚,但女帝对江东一脉的不待见却是有目共睹。孙彦虽受封“顺恩伯”,实则与阶下囚无异,平日里能多低调就多低调,今日是转了性不成?
顶着众人或惊疑、或不屑、或若有所思的目光,孙彦坦然上前,玉笏再拜。
“据臣所知,当晚之事,实乃崔氏子调戏良家在先,侯府麾下阻拦未果,这才无奈出手。”
“且若孙某没记错,崔氏只有一个崔十四郎任着户部郎中。崔氏子无功名在身,陛下亦未认下崔氏这门宗亲,如何就成了殴打贵戚?”
“莫非天家有无亲戚,诸位大人比陛下还清楚?”
丁钰“哟呵”一声,心说:这小子吃错药了,居然帮秦自寒说话?
然而转念细思,他凝重了神色,暗道:不愧是在江南地界掌权多年的人,够聪明,够果决。
孙氏开宗明义向女帝投诚,不管崔芜私心里如何厌恶他,都必须保住孙氏。否则继孙氏之后,谁还敢投效天子?
文官亦没想到孙彦会突然插手,正要据理反驳,忽见一名女官疾步入殿,附在女帝耳畔低声说了句什么。
下一瞬,女帝脸色骤变,明黄裙摆拂过丹陛,一阵风似地冲了出去。
丁钰站位近,看得也分明,那女官分明是崔芜身边最受信重的阿绰。
他心头“咯噔”一下:不会是秦自寒出了什么幺蛾子吧?
事实证明,他猜对了。
虽然崔芜严令不得议论当晚之事,但言官弹劾是多大的动静?秦萧怎么可能一无所知?自倪章口中得悉内情后,他沉默许久,而后脱去外袍,赤足行至垂拱殿外请罪。
这一出实把福宁殿里里外外吓得魂飞魄散,劝阻他不听,把人拖回去又没这个胆子。实在没辙,只得由阿绰飞奔前去报信。
偏生这一日是年后大朝,饶是阿绰脚步飞快,一来一去还是花了将近两刻钟。待得崔芜着急忙慌地赶到垂拱殿外,就见秦萧仅着一袭中衣地跪在寒风中,人已冻得没了知觉。
崔芜心都快停跳了,脱了大氅裹在他身上:“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?你自己身子什么情况,自己心里没数吗!”
她着急扯秦萧起身,后者却挡开她的手,端正下拜:“请陛下听臣一言。”
崔芜拉不动他,暗自咬牙:“你想说什么?”
秦萧强撑着一线清明:“侯府犯事,原是臣管教无方。臣蒙陛下隆恩,自愧德行浅薄,无福承受,还请陛下许臣迁出宫去,麾下之罪,臣愿一力承担。”
言罢,深深顿首。
崔芜看着秦萧被迫跪伏的身躯,前所未有地认识了“皇权”二字。那是她不惜一切争来的权柄,她视它为自由的倚仗与底气,却还是第一次目睹,它是如何压得身边人喘不上气。
这一刻,曾经被她深恶痛绝的“男女之分”甩到身后,她身前唯有一道天堑,刻着不容逾越的“君臣”二字。她眼看着秦萧在其中挣扎,就像看到昔年的自己在运河暗涌中奄奄一息。
“这事与兄长无关,你的意思,我都知道了,”她俯身扶住秦萧,他不肯起,她就单膝点地,用身体支撑住他,“这事交给我,我能处理好。”
“你信我,好不好?”
这话莫名耳熟,仿佛是他囚困乌孙、受尽折磨之际,也曾有人在耳畔反复叮咛。那梦呓般的声音串成细丝,岌岌可危地吊住秦萧意识,他几度在生死边缘徘徊,又被艰难地牵引回人间。
强撑的一口气突然松了,秦萧闭上眼,放任自己栽进崔芜怀里。
百官足足等了半个时辰也没等到女帝归来,只得在女官的“退朝”声中步出大殿。
贾翊有意落在后面,堪堪行至大庆门,就听身后有人唤他:“辅臣留步。”
贾翊回头,笑着行了揖礼:“盖相。”
两人并肩往外走,贾翊嘴角含笑,盖昀却神色凝重。
“辅臣这一招釜底抽薪,看似将武穆侯架在火上烤,实则是要断了崔氏根基,”盖昀话音压在牙关里,语不传六耳,“只你下手太狠,这是要置崔氏满门于死地啊!”
贾翊诧异:“盖相何出此言?出手伤人的是武穆侯府,出言不逊的是崔氏十七郎,与下官有何相干?”
这番做派瞒得过旁人,却骗不了盖昀:“崔氏子再如何轻狂,也不敢说出‘储君位定’这样的妄语,定是有人撺掇怂恿。你处心积虑,将崔氏与武穆侯府引到一处,即便没有调戏良家之事,也会造出旁的事端,引崔氏子说出那句要命之语。”
“当今天子气量宽宏,唯有两桩容不得沙子,一是九五权柄,再就是武穆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