就像他如今的处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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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一日用晚食时,崔芜发觉了不对。
秦萧变得格外沉默,不管是崔芜说的笑话,还是阿绰有意凑趣,都无法抹平他眉间褶皱。
他像是存了千般心事、蓄着万钧重压,已经到了不堪负荷的地步。
明明用早食时还好好的。
崔芜将这一日仔细梳理过,得出一个令人头大的结论:他听到了。
听到盖昀说世家巴望着给她选夫,也听到朝臣对于国本的忧虑。
有那么一瞬间,女帝几乎生出骂娘的冲动。
“大过年的,不好好在家吃席,只会给老娘添堵,”她暗搓搓地磨着后槽牙,“果然是闲出来的毛病。”
合该给他们找点事做。
崔芜脸色不善,恼火中却又腾起一丝暗暗的欢喜——毕竟,能让武穆侯心生醋意,可不是普通人能达成的。
“盖相杞人忧天了,”她意有所指地开解,“朕年华尚好,选什么皇夫?若是挑个家世显赫的,平白给自己添堵。”
殊不知这话恰与秦萧隐忧契合,甚至多了一重思虑。
“年华尚好,”秦萧住了手中牙箸,回味着这四个字,“不错,她确实青春妙龄,年华尚好。”
“可我今年……已是年过而立。”
其实他不过刚满三十,并不算年纪很大。然而在寻常人家,若子弟成家早,也是快当祖父的年纪。
这么一想,确实年华易逝,对镜方知满鬓沧桑。
“只要陛下喜欢,不拘怎样都是好的,”秦萧斟酌着应道,“出身寒微有出身寒微的好处,既可断了有心人的念头,又能安心服侍陛下,一举两得。”
崔芜先还笑眯眯地听着,后来发觉不对,眼角危险眯紧:“什么叫安心服侍我?兄长,你这话认真的?”
秦萧:“事关陛下终身,臣如何不认真?”
崔芜:“你就这么想我挑个皇夫进宫?”
秦萧避开她灼烧般的目光:“人伦纲常,向来如此。”
崔芜胸口深深起伏,反复告诉自己:这小子身子骨没好利索,禁不住磋磨,不生气,不能跟他生气。
她直勾勾地盯着秦萧:“若我说,心里已经有人,不想找别人呢?”
秦萧执箸的手一顿,刹那间几乎脱口而出“是谁”。
但他毕竟是领兵多年的悍将,将“君臣”二字默念数遍,终究是理智压倒了冲动:“陛下贵为天子,思谁念谁皆由圣裁,不必知会旁人。”
崔芜忍无可忍:“秦自寒,你故意气朕是吧!”
她一时气恼,无意中带出那个至尊至贵的自称,秦萧却面色骤变,当即撩袍跪地:“臣失仪,请陛下恕罪!”
崔芜:“……”
她生生气成个大肚子□□,忖度着说什么都不合适,干脆拂袖而去。人都走到门口,忽又想起什么,三步并两步地折回来,把秦萧从地上薅起,这才怒气冲冲地走了。
女帝晚食没用多少,反倒憋了一肚子气,实在没地儿撒火,干脆微服出宫,去了丁钰府里。
不看不知道,一看更火了,这小子在院里架起篝火,将一只羊腿烤得外酥里嫩、金黄流油。
女帝出离愤怒,二话不说抽出匕首,将那镇远侯吓了一跳。却见她冲上前,捡着羊腿细嫩处下刀,拿烤肉就酒。
丁钰长出一口气,用一半烤羊腿换了崔芜消气,待得听明白来龙去脉,抱着肚皮大笑起来。
“哈哈哈,你也有今天,真是风水轮流转!”这姓丁的忒讨厌,字字句句往崔芜软肋上喷,“让你当初吊着人家,死活不给准信!”
“没良心的渣女,该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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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13章
崔芜并非真生气, 与其说是恼火,不如说是沮丧。
“我知道他心里不痛快,可他有什么不能明说?非得说些怪话气我!”
丁钰笑够了, 把秦萧那几句话拾回来细品品,咂摸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。
“你想他怎么跟你说?”
崔芜没好气:“他不想我选夫, 直说就是,说什么不必知会旁人,不是气我是什么?”
丁钰嗤笑:“说得轻巧, 他敢吗?”
崔芜一愣。
“妹子, 你别忘了自己现在的头衔——大魏开国女皇,以为谁都跟我一样直言不讳、刚正不阿,敢拿九五至尊当自家妹子唠嗑啊?”
丁钰开导崔芜也不忘给自己脸上贴金:“那姓秦的以外臣之身入住福宁殿,本就是被架在火上烤,再不谨言慎行规行矩步,是擎等着被人上眼药吗?”
“你历史比我学得好, 多少共患难的君臣起嫌隙, 最初都是由居功自傲、不知进退这八个字而起,你心里没点数?”
崔芜若有所思, 半晌才道:“我从没这么想过兄长……”
“问题不在你有没有这么想, 而是一旦你这么想了,他秦自寒立时死无葬身之地!”丁钰用甜米酒润了润喉,“你赐他‘武穆’二字做封号,还不清楚当初的岳武穆是怎么死的?”
“有护国之功的中兴名将尚且逃不过‘莫须有’三个字,何况他秦自寒是半路投来的?”
崔芜捏了捏额角,意识到这事没自己想得那么简单。
“我以为,态度摆得够明确了……”她欲言又止,“兄长也从不是胆怯裹足之人。”
丁钰将自己代入秦萧, 忍不住地心生同情。
熬了这么些年,好容易见了云开月明,偏生中间隔着“君臣”二字,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,想想就怪糟心的。
“旁人姑且不论,秦自寒却是一定会这么想,你别忘了,他当初的河西节度使之位是怎么得来的。”
丁钰拍了拍崔芜肩头,语重心长:“他是经历过嫡庶之争、手足猜忌,说到底,不就是为了权柄二字?”
“亲生兄弟尚且如此,何况你这个半路认下的妹妹?一朝被蛇咬,十年怕井绳,他这才哪到哪!”
崔芜无言以对。
她沉吟良久方道:“若我与兄长把话说开,他能放下不安吗?”
丁钰剔着牙缝:“你可以试试,不过我估摸着没戏。”
崔芜微微蹙眉。
“更有可能的是秦自寒嘴上答应不往心里去,实则谨小慎微,不敢多迈一步路,多说一句话,”丁钰懒洋洋地,“人这张嘴啊,好的时候甜言蜜语,真到了气急攻心的时候,那是字句诛心杀人不见血,最信不得。”
“就好比你自己,当年秦自寒也不是没剖白过心意,你信吗?”
崔芜彻底闭嘴了。
“要我说,你与其纠结该不该把话说开,不如想想,都过了这么久,秦自寒是不是还对你有心,”丁钰打了个饱嗝,“都说时过境迁,万一人家根本没那心思,你还扣着人不放,那不成了巧取豪夺?”
“你最恨的就是被人囚禁逼迫,己所不欲勿施于人,可别仗着当了皇帝就为所欲为。”
崔芜翻了个小白眼。
她与丁钰商议一整晚也没商量出个章程,反倒装了一肚皮酒肉,气鼓鼓地来,醉醺醺地回。
待得圣驾离去,丁钰捡了两粒干果丢进嘴里,没型没款地竖起一条腿:“出来吧,人都走了。”
只见廊下人影闪动,阴影中探出一个脑袋,却是颜适。
“陛下今夜造访,又与你说了那些话,莫不是与我小叔叔起了争执?”他显然听到了崔芜与丁钰的对话,很是不安,“可能想法往宫里传话,与我小叔叔提个醒?与陛下这么僵持着,总不是个法子。”
丁钰却很看得开:“不用,就让姓秦的吊着她——之前你小叔叔被吊了那么久,你就不想扳回一城?”
颜适并非不想,但如今的崔芜已非昔年的“崔使君”,天子威重,雷霆雨露只在一念,他不敢冒这个险。
“她跟你小叔叔都不是敞亮人,这么两个人凑一块,总得磨合磨合,”丁钰说,“人家的事,让他们自己操心去,你跟着着什么急?”
“来来来,帮我把剩下半根羊腿吃了,放明天可不好吃了。”
颜适虽然满肚子忧虑,架不住丁钰心态太好,被他拉着坐在阶上,张口撕了块肉。
他鼓着腮帮,心里还是不踏实:“陛下心里不痛快,万一……”
丁钰:“没有万一。”
颜适诧异抬眼。
丁钰抬手在这少年将军额角处轻轻敲了下:“小小年纪,操得心恁多——那姓孙的还活得好好的,哪轮到你担惊受怕?”
“姓孙的”是受封顺恩伯的孙彦,他与女帝的恩怨,旁人或许不明就里,颜适却再清楚不过。
老实说,女帝没将孙氏一脉拖出去砍了,着实出乎他意料。
“退一万步说,就算陛下心性大变,也有孙氏挡在前头,”丁钰说,“等哪天孙氏死光了,你再忧心自家处境不迟。”
颜适:“……”
虽然这话不厚道,但他居然觉着挺有道理。
醉醺醺的女帝回宫,引发了不小的骚动。只女帝御下恩威并施,她不开口,谁也不敢刨根究底。
阿绰与逐月端来热水,本想伺候洗漱,却被崔芜挥手屏退。这喝醉了的女皇陛下难伺候得很,好端端的寝堂不回,往东里间的罗汉床上一躺,手脚蜷成一团。
“都出去,不要醒酒汤,”她口齿不清地吩咐,“朕一个人躺会儿。”
阿绰与逐月不敢违抗圣意,蹑手蹑脚地退出去。
崔芜一个人躺在罗汉床上,心里琢磨着:闹这么大动静,秦自寒应该听着了吧?就算没听着,阿绰那么有眼力见,也知道把话传到他耳朵里。
他会有什么反应?
闹这么一出,可能试出他的真实心意?
崔芜胡思乱想了好一阵,直到酒力发作,昏沉沉地即将睡去,也没等到过来探望的秦萧。
她心里不爽,暗搓搓地大骂:没良心的死男人,好歹我照顾了你这么久,你过来看看我醉没醉倒会死啊!
就在这时,忽听珠帘极轻地响了声,仿佛水面化开涟漪,有人轻轻走了进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