若这折子所言不虚,则清河崔氏与女帝非但无亲,反而是血海深仇,不死不休。
“陛下……明鉴!”崔源抖若筛糠,却强撑着开口,“这奏疏所言一无凭据, 二无人证,实在……无法取信于人。”
崔芜悠悠一笑:“要紧的不是有没有凭证,而是朕需要它是真的。”
她盯着崔源双眼:“崔卿既是为请罪而来,明日朝会之上,可敢将这份折子递上?”
崔源全明白了。
他不知女帝从哪得来这些要人命的内情,但他看懂了女帝决心,纵然折中所言是假,她也要将谎言坐实。
哪怕为之赔上的,是崔氏满门数百口性命。
不,应该说,这原就是女帝期待,甚至一手营造出的局面。
在崔氏家主野心膨胀,妄图以宗亲之身、父权之名压制皇权时,就注定了今日下场。
“求陛下……开恩!”崔源声音嘶哑,喉间带着血腥气,“这、这折子一旦递上,清河崔氏怕是要九族俱灭!”
“臣愿辞官!哪怕是绑,也将堂祖绑回清河,此后耕读为生,再不奢求仕途!只求陛下留我崔家一条性命!”
“陛下,臣求您了!”
他声声血、字字泪,铁石心肠的人都要动容。
奈何女帝是属棒槌的,既是一步一个血印走到今日,怎会为臣属哀求动摇?
“朕不喜欢逼迫人,崔卿不愿,大可回府,”崔芜神色平静,“只这折子由你递上,尚有揭发之功、大义之名,可若换了旁人……”
“崔氏前程不在朕,而在崔卿一念之间,你好自为之。”
崔源失魂落魄地走了,风姿出尘的背影为夜色吞没,从此世间少了一名意气风发的青年,多了一具受权力牵绊的行尸走肉。
汉白玉台阶上,一双眼睛冷冷注视着他。崔芜挥手招来殷钊:“派人盯着他。若有异动……你知道怎么做。”
殷钊领命而去。
崔芜清楚崔源此刻正经历着怎样的天人交战,但知道是一回事,认同是另一回事。她给过崔家太多次机会,可惜崔家为权势蒙蔽,拎不清。
崔氏家主妄图染指皇权触了她的底线,崔十七郎大放的厥词更剐了她的逆鳞。
天子一怒,岂是区区崔氏可以承受?能让崔源递上这份奏疏,已经是看在他昔年筹粮的功劳了。
翌日朝会,言官唾沫横飞,再次挑起严惩侯府家将的话头。女帝目视崔源,一根白如玉的手指反复摩挲御座雕花。
“最后一次,”她想,“这是朕给清河崔氏最后的机会。”
她与贾翊使了个眼色,后者会意,正要拾步出列,就见崔源抢先一步,撩袍跪地。
“禀陛下,臣有奏。”
贾翊迈出的脚步收回,崔芜不动声色地呼出一口气。
可想而知,崔源所递奏本于朝堂上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,而他对至亲堂祖的背刺更令百官侧目。
唯有丹陛上的女帝知晓,到了最后一刻,崔源仍放不下血脉亲缘,因他所呈奏疏言明,所有恶行皆由已过世的崔七所为,崔氏家主从始至终被蒙在鼓里,顶多是教子不善。
“臣与七叔虽同出崔氏,然他逼人为妾、夺人性命,是为不仁;蒙蔽祖父,有辱崔氏门楣,是为不孝;令陛下与父母至亲自幼分离,无法共享天伦,是为不忠。”
“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之人,实不配为崔氏血脉。臣请陛下开恩,准崔氏将其挪出族谱。崔氏子弟再不出仕,余生长伴青灯古佛,为其赎罪。”
言罢,深深顿首。
崔芜微微眯眼,眉间掠过一丝阴霾。
百官尚在怔愣之中,若崔源所奏之事为真,则天子父母皆为清河崔氏所害,此等罪行形同大逆,怎是区区的吃斋念佛能一笔勾销?
再想深一层,即便这事是真,过去这些年,如何寻到真凭实据?纵然寻到了,崔源亦是崔家子弟,如此堂而皇之地呈送御前,是想拿九族去填天子之怒不成?
他为何这么做?于族有何裨益,于己有何好处?
文德殿中一片死寂,百官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色,谁都知道这份奏疏有问题,然而谁也不敢当面提出。
末了,还是女帝的老班底,朝中出名温厚没心眼的户部尚书许思谦出列:“陛下,此事兹事体大,不可单凭一面之词而定崔家之罪。”
女帝意味深长:“许卿之言,是指崔卿有意构陷自家亲长?”
许思谦哽了下,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份奏疏不简单,却还是坚持己见:“此事干系陛下身世与崔家满门,臣请陛下彻查此事,莫令无辜者含冤,亦莫纵有罪者逍遥法外。”
这是正理,当着百官的面,女帝不曾反驳:“贾卿,你是刑部尚书,掌提刑审讯诸事,朕就将崔氏众人交与你,务必查得明明白白,知道吗?”
与女帝早有默契的贾翊抬头,嘴角勾出隐晦笑意:“臣,领旨。”
曾经占尽京中风光的名门崔氏倒了。
禁军包围了一整条街,大门被踹开,府中成年男子被一一拖出。无论德高望重的崔氏家主,还是鲜衣怒马的十六郎、十七郎都上了枷锁,绳子绑成一串,浩浩荡荡地押回刑部。
整条街充斥着妇孺们的哭嚎声,御史们强逼女帝亲自拜访的崔老夫人受不得这等惊吓,在禁军抄家之际撒手人寰。仅仅是崔氏一房,多年底蕴几乎赶上国库,成箱的财宝装上车,具体数额却是只有负责记录的户部官员方才知晓。
不幸中的万幸是,女帝终究顾念崔源筹集军粮的情分,只动了涉事的崔氏金水堂,旁系暂且未动。饶是如此,崔源回府后也嗅到异乎寻常的气息,庭院花草无人打理,下人们匆匆而过,脸上带着掩不住的惶恐。
其父一早听说朝堂变故,见着崔源二话不说,一记耳光扇过去:“逆子!你、你是要断了自家基业啊!”
崔父常年浸润酒色,手上倒是没多大力气。崔源的头偏向一边,脸上泛起红肿。
然而他的声音极平和:“父亲错了,要断崔家根基的是堂祖,不是儿子。”
崔父圆睁双眼:“你堂祖心心念念都是为崔氏筹谋!如果不是你吃里扒外,背祖叛宗……”
崔源笑了,不慌不忙打断他:“怎么父亲到现在都以为,儿子有这个本事查出多年前的勾当?”
崔父愣住,品着这话,脸色逐渐白了。
“自堂祖图谋宗亲之位开始,陛下便打定斩草除根的心思,事是她查的,折子也是她命人写的,即便我不递,也有人争着办成此事,”崔源淡淡地说,“可我若不做,父亲以为,你能毫发无伤地站在这里,与我说这些话吗?”
崔父浑身冰寒,颤抖着后退两步,不慎绊到门槛,竟是一屁股坐在地上。
与此同时,贾翊秉摧枯拉朽之势查明案情,前后不过六日,就将奏疏递到女帝案头。
“崔敬已然招认,崔七所为他心知肚明,也一早知晓陛下并非崔氏血脉。除此之外,所供崔氏罪状零零总总共二十七款,皆已列明其上。”
这一日并非朝会,垂拱殿中只有贾翊、盖昀与丁钰三人。盖昀捻须不语,丁钰探头瞅了眼,啧啧感慨:“乖乖,人家是一人得道、鸡犬升天,他倒好,还没得道呢,就迫不及待兴风作浪了。”
崔芜待丁钰素来宽容,听他胡诌也不动怒,只低垂眼帘:“判决呢?”
“臣正是为此事求见陛下,”贾翊意有所指,“崔家谋害天子先考,证据确凿,绝无抵赖。如此恶行实属大逆,按律,九族尽灭也不为过。”
丁钰听得“九族”两个字,眼皮倏跳,抬头去看崔芜。
只见女帝依然垂眼,一只手把玩着案上镇纸,半晌不语。
丁钰对崔氏殊无好感,但崔源当年散尽家产的义举在他心里挂了号:“陛下,这……因一人之罪而牵连九族,过了吧?”
贾翊却不这么想:“崔氏明知族中子弟恶行,却听之任之,更妄图混淆天家血脉,罪不可赦。若不严惩,如何以儆效尤,又如何彰显天子威德?”
丁钰忍不住反驳:“天子德行是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,不是动不动砍人九族。再说,崔家还有那么多女眷,平日关在后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,能知道什么?哦,男人加官进爵没她们份,现在要砍脑袋,想起她们了?”
贾翊正欲反驳,话到嘴边又被自己咽下,只因他想起御座上的也是个女子。
果然,这话力道精准,女帝目光闪烁,似是有了倾向:“盖相以为呢?”
争执不下的两人转向盖昀,后者不动声色,揣度着女帝心意道:“崔源确有从龙之功,且此番大义灭亲,实属难得。”
“臣以为,不宜过分株连,否则恐伤忠臣义士报偿天子的赤忱之心。”
一句话,敲定了崔氏结局。
第217章
赶在这一年元宵前夕, 女帝发下旨意:崔氏金水堂成年男子判斩,女子及孩童流配西北,与披甲人为奴。
崔氏诸房与此案并无牵连, 暂不问罪,但命刑部严查崔氏恶行, 有如崔十六、崔十七般罔顾法纪者,一律从严处置。
此外,崔源上奏辞官, 女帝批复允准, 并赐黄金百两。随之发下的还有一道旨意:崔氏三代之内不许入仕,从根子上断了崔氏东山再起的可能。
至此,清河崔氏一蹶不振,自世家榜上彻底除名。
崔氏的骤然倒台于京中世家是不小的震撼。若说在此之前,他们尚且存了观望之心,那女帝对本家亦不留情的雷霆手段, 则让他们前所未有地意识到, 高居御座的这位主不好惹。
一个女子,凭什么越过众多男人, 登顶九五君临天下?
那必然因为她有手腕、够狠心!
崔芜本人不在乎世家眼光, 她唤来丁钰,将一本账册丢给他:“这是从崔氏抄出的家产,其中五成封入国库,剩下的你直接运回工部,权当璇玑司的启动资金。”
丁钰瞧着帐册上的数目,乐得合不拢嘴。这便是有个皇帝上司兼闺蜜的好处,不管你想要什么,她都有法子给你弄来。
“放心, ”他大包大揽,“最多今年年底,保证给你弄个神机营出来。”
崔芜用手点他:“军令状立下了,我可记着呢。”
说话间,阿绰走进殿内,身后跟着两名禁卫,合力端着一盆珊瑚:“陛下昨日说的珊瑚盆景,可是这个?”
崔芜瞥了眼:“对,就是这个,让人送去顺恩伯府,就说朕褒奖他仗义执言,忠勇可嘉。”
丁钰听得“顺恩”二字,立马鼻子不是鼻子、眼睛不是眼睛:“好端端的,给他送什么?你扔池塘里还能听个响,赏他不是白白浪费!”
崔芜无奈,却不曾责备:“不过做做样子……他当廷为兄长进言,若不嘉奖,怎显得朕赏罚分明?日后再有类似事端,更无人为兄长说话了。”
丁钰还是不爽:“这么好的珊瑚盆景,你宫里也没几样吧?就这么给了他……”
崔芜很淡定:“哦,这盆景本就是从江南的镇海军节度使府运来的,朕嫌颜色不好,一直没往宫里摆。”
“放库房又占地方,就当物归原主了。”
丁钰:“……”
姑且不论“完璧归赵”的孙彦是何反应,女帝的解释显然不能令镇远侯满意。他撒泼耍赖了好久,直到崔芜扛不住,下令将一盆更大、颜色也更鲜艳的珊瑚盆景送去侯府,他才心满意足地走了。
大出血的女帝摇摇头,起身回了福宁殿。临到门口,她摆手止了倪章通禀,自己悄悄打起帘子,只见秦萧倚着临窗的罗汉床,正拿肉脯逗弄一猫一狐。
狐团子尚存野性,对“愚蠢的人类”不屑一顾。猫团子却是家养长大,见了肉干馋得不行,团绒似的身子人立起来,拿前爪去够秦萧手里的零嘴。
讨食吃的猫儿极可爱,秦萧失笑,俯身将团子抱进怀里。忽听动静不对,抬头对上崔芜一双明眸。
崔芜有点紧张,怕秦萧又要强撑着见礼,幸而武穆侯心情好,忘了讲究礼数:“今日回来得倒早,没被御史言官啰嗦?”
崔芜松了口气。
“那些言官早先催着朕认了清河崔氏,如今撇清关系还来不及,谁敢往前凑?”她脚步轻快地走上前,仔细端详了秦萧面色,“兄长气色好些了,可还胸口发闷?”
秦萧将养数日,风寒渐有起色。身上痛快了,心境也随之开阔。他想起数年前,崔芜曾玩笑言语,要造间金屋子把他供养起来。当时以为是孩子气的说笑,此刻回味,可不应了眼下处境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