说甘心如此,自然不是真心。然而……
秦萧掀起眼帘,只见崔芜笑颜如花,俯身抱起狐团子,在蓬松艳丽的大尾巴上撸了两把。
他突然觉得,倘若一世如此——朝夕相对,同窗共话,似乎也没什么不好。
“好多了,”秦萧说,“就是口中发淡,吃什么都没味。”
崔芜丢了狐团子,示意他伸出手腕,凝眸搭了半天方道:“确实见好。兄长用了这么久的清粥小菜,难怪嘴里没味,想吃什么?”
秦萧想了想,还真想到一个:“馄饨鸡。”
崔芜惊讶:“难得兄长想开荤了。”
馄饨鸡不是什么稀罕物,女帝一句话吩咐下去,小厨房立刻熬了新鲜鸡汤,又下入皮薄馅大的肉馄饨。不多会儿,热腾腾的端上来,馄饨皮白,汤汁绵黄,看着就有胃口。
秦萧是真馋了,舀了馄饨就送进嘴里。入口果然极鲜美,且汤汁丰腴,又被唇舌封缄,滋润了喉头,抚慰了肠胃。
秦萧好容易尝回鲜,眉头微微舒展。崔芜瞧着有趣,又分了两只馄饨与他。
“这么久没见荤腥,可见是馋了,”她抿嘴偷笑,“兄长还想吃什么?我去吩咐小厨房。”
秦萧笑了笑:“旁的倒也没什么。”
言罢,将空碗一推,闲闲倚着软枕。
崔芜难得见他这般放松,心中亦觉舒畅,又见他斜眼瞧着殿角宫灯,隐隐猜到什么。
“明晚元宵,金吾不禁,赏灯之人想必不少,”崔芜说,“我除夕那会儿就想看了,只被崔氏烦扰,无甚心情。”
“如今诸事已了,兄长可想随我出宫瞧瞧?”
秦萧蓦地看向她,有一瞬间几乎以为女帝生了双透视眼,否则怎能将他所思所想看得这样明白?
“臣,乐意至极。”
不过出宫前,崔芜还有几桩事宜向秦萧交代。
“崔氏嫡系固然可恶,但我不能不看崔十四郎情面,放旁支一马,就当还他筹集粮草的人情,”女帝说,“崔氏覆灭,朝中再无人指摘兄长麾下,只他们当街打人是众目所见,不能轻易放过。”
“我想着,扣半年俸禄,闭门思过三月,也算小惩大诫,兄长以为如何?”
其实不罚也没什么,但日后再有人攻讦武穆侯府,这事说大不大,说小却也是桩把柄。
倒不如一并罚了,日后再有人指摘也挑不起话头。
秦萧并无异议:“陛下处置的妥当,就这么办吧。”
崔芜又道:“我知兄长初来乍到,对府中诸事无暇看顾,今日正好与你交代了。”
她命逐月取来一个木匣,里头装了厚厚一叠纸,瞧着像是地契模样。
“兄长的武穆侯府是我亲自挑选,种种布置也是我拍板的,以后若有人啰嗦,叫他们来寻我,”崔芜说,“前日,兄长留在凉州的管家进了京,府里能搬的都搬来了,不能搬的或是留在秦府,或是出手变现,总之所剩不多。”
“如今兄长长住京城,不比凉州方便。我做主,为兄长置办了两处庄子,附近约莫有百多亩良田,地契一式两份,一份给到你府中管家,一份兄长自己收着。”
“除此之外,月娘在凉州重开酒楼,我给兄长留了一成股份。以后每年年初,她自会命人将出息送来。”
秦萧听懂了,女帝这是罚了两名家将的俸禄,唯恐侯府揭不开锅,换着花样给他补上。
他在“一本正经地推辞”和“家常唠嗑说闲话”之间犹豫了下,直觉崔芜不喜欢私下相处端着礼数,遂换了轻松口吻:“河西秦氏好歹积累多年,纵然陛下不发恩赏,府里也饿不着。”
崔芜果然高兴:“那不一样,兄长以往是河西之主,有河西四郡的赋税,还有互市所得。如今这些收归朝廷,进项少了一多半,光靠你武穆侯的俸禄怎么够?”
“昔年北上是兄长为我打点,如今也该我为兄长尽尽心意。”
话说到这份上,秦萧再推辞就是不识好歹,遂含笑谢恩。
崔芜给他的远不止这些,秦萧住在宫里,其实是有自己份例的。如衣食住行,皆与女帝一处,甚至因着伤病,比女帝的还要精致仔细。
除此之外,他还有每月一百二十斛禄粟,呃……是与前朝皇后同一规格的定例。
不过崔芜没敢告诉秦萧,怕武穆侯找她麻烦,只私下命人将禄粟折换成现银,塞给他的两名亲卫。
“你们吃住都在宫里,按说没有开销的地方,但宫里是什么做派,朕大概有数,想办点事,没银钱开道是不成的。”
女帝话说得坦白:“你们替兄长收着,有什么需要打点的,不必劳他费神,悄悄替他办了。若是不够,直接告诉朕。”
女帝体贴到这份上,倪章与燕七能说什么?自是一口应下。
秦萧却不知他正享着与前朝皇后一般的待遇,满心盼望着元宵灯会。女帝果然信守承诺,第二日傍晚,一辆青蓬马车低调停在宫城侧门。崔芜抖开玄狐大氅披上秦萧肩头,又往他手里塞了个小巧的暖炉:“今日风大,别冻着。”
秦萧却留心到旁的:“这玄狐皮毫无杂色,想必是上贡的珍品。臣穿着,不合规矩。”
女帝不当一回事。
“玄狐皮轻软厚实,最为保暖,正合兄长穿,”她说,“规矩都是人定的,我说合适就合适。”
秦萧无奈:“陛下……”
崔芜打断他:“兄长还去不去看花灯?”
秦萧犹豫了下:“……去。”
崔芜:“去就上车。”
第218章
这是女帝登基以来的第一个元宵灯会, 再隆重也不为过。虽然崔芜一早叮嘱,万事从简,不必太过铺张, 可经历了多年战乱,百姓对太平盛世的期待, 岂是“从简”二字能遏制的?
于是这一晚,呈现在女帝面前的,赫然是一幅“家家灯火, 处处管弦”的盛世图景(1)。
这场面可比昔年凉州与凤翔灯会盛大多了, 时而是一人多高的菩萨神像,内藏机关,手臂可活动,指尖更能射出五道水柱,如瀑布飞流一般。
时而用草绑成巨龙,蒙上青布, 再插上万盏灯。入夜后, 明灯亮起,火龙摇头摆尾, 直欲升入夜空。(2)
至于什么走马灯、羊皮灯、珠子灯、无骨灯, 花样翻新、千奇百怪,莫说见识,便是名字都叫不齐全。甚至连出游百姓的脖子上都挂了花灯,当真应了那句“盏彩灯垒成灯山,花灯焰火,金碧相射”。(3)
纵然只从车窗窥见一角,秦萧亦觉眼睛不够用了。
“新朝初立,总要有些太平气象……”崔芜会错了意, 解释道,“且灯会人多,百姓可做些小生意,赚得银钱补贴家用,不失为一桩好事。”
这话不假,一路行来,秦萧瞧见好些小摊,除了卖花灯的,更多的是小吃点心,什么元宵、蜜煎、水晶脍、皂儿糕、南北珍果、滴酥鲍螺……
连崔芜也没想到,在千多年前的时代,古人能整出这么多新奇花样。
明明不久前,他们还饱经战乱摧残,就像被洪水冲垮巢穴的蝼蚁,只能苟延残喘、随波逐流。
可只要残酷的外部压力暂且消失,双脚踏上实地的一瞬,他们又能以最快的速度扎下根系,焕发出难以想象的生命力。
如何开创清平盛世?
也许根本不必上位者费心劳力,只需按部就班,将税赋和官员贪腐控制在一个不过分的程度,剩下的,交给百姓就是。
就像那部电影里所说,生命自己总会寻找出路。(4)
崔芜隐约了悟到什么。
人流如潮,推着马车徐徐前行。到了最拥挤的路段,秦萧下车,与崔芜步行游逛。却见女帝今晚换了银朱色的夹绵长裙,外头裹着纯白一色的狐裘,风毛领子衬着白玉般的脸颊,无需浓妆丽饰,只眉心一点梅花花钿,就足够提色亮眼。
秦萧喉头莫名滚烫,原想说什么,开口却忘词了。
崔芜没留心,正被路边小摊吸引注意。摊主卖的也是灯,却不是常见的彩灯,而是一种新巧的灯球。大如枣栗、形如橄榄,贴了金箔装饰,正可挑在发髻间。
崔芜喜欢得紧,掏钱买了一串,扭头塞给秦萧:“帮我簪上?”
秦萧从善如流,簪于崔芜发间,左右相看了好一阵。
崔芜:“好看吗?”
秦萧吸了口气,刚唤出一个“陛”字,就被崔芜瞪了。
他反应极快地改口:“阿芜天生丽质,布衣荆钗亦难掩国色。”
崔芜笑逐颜开,转身挑了盏猴子灯。
秦萧理顺灯串末端垂落的流苏,忽然察觉目光窥伺。他蓦地扭过头,因为动作太快,那道目光未及收回,被顺藤摸瓜地逮到正主。
临街一家酒楼,支摘窗挑起半边,孙彦死死盯着女帝背影,即便被秦萧察觉也不退缩。
秦萧冷笑了笑,侧身挡住孙彦视线。
崔芜似有所觉,诧异回头:“怎么了?”
“没什么,”秦萧若无其事,低头呵了口气,“风吹得有些凉,想饮杯热茶。”
他怀里抱着手炉,其实并不很冷。但崔芜不敢怠慢,捂住他手指搓了搓:“去萃锦楼吧,陈二娘子留了雅间,咱们一边喝茶,一边赏灯?”
秦萧淡笑:“甚好。”
他为崔芜拉上兜帽,既挡夜风,也遮住艳绝人寰的面孔。崔芜笑眯眯的任他摆布,将手里的猴子灯展示给他瞧。
“好玩不?还会打鼓呢。”
“灯似主人,适合阿芜。”
“兄长什么意思?”
“意思是,这灯像阿芜一样,生龙活虎,一身正气。”
“……我怀疑兄长在埋汰我,但我没有证据。”
这两人相偕走远,身后跟着逐月与便装打扮的亲卫。与此同时,酒楼临窗的孙彦手指收紧,又强迫自己慢慢松开,面无表情地端起酒杯。
他无时无刻不在告诫自己,当初的“芳荃”已经死了,站在他面前的是大魏女帝,心狠手辣,六亲不认。
她待自己本家的崔氏尚且不留情面,何况深恶痛绝的江东孙氏?
然而理智是一回事,感情又是另一回事。
孙彦闭上眼,不止一次地问自己:他与她,怎么就走到今天这般田地?
纵然她贵为天子,陪在她身边闲逛灯市、谈笑晏晏的,为何不能是自己?
脚步声打断了思绪,他睁开眼,看到孙景在对面坐下。
孙氏割据江南自立时,他们是政敌,为了权柄明争暗斗。但眼下已无权柄可争,同为寄人篱下、仰人鼻息,他们的关系回归了最初。
一母同胞的兄弟。
“大哥,看什么呢?”
孙景往外瞟了眼,目光掠过一道纤细背影,忽然愣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