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怎么这么眼熟?”
他猛地起身,正要仔细探究,那抹身影却被人潮淹没,再寻不到踪迹。
孙景皱眉坐下。
崔芜下车的地方与萃锦楼不远,陈二娘子等在门口,见了被人流推来的崔芜与秦萧,长出一口气。
“主子元夕安康,”她曲膝行礼,满面堆笑,“雅间已经备好,那两位贵客也早到了。”
秦萧诧异:“还有别人?”
崔芜弯了弯眼角。
等进了二楼雅间,秦萧这才释然,候在里面的都是熟人,一个镇远侯丁钰,一个安西侯颜适。
他突然明白了什么,回头看向崔芜,只见女帝俏皮地眨了眨眼。
“清行早想见你,我琢磨着宫里规矩多,忒拘束人,干脆安排在这儿,”崔芜倒了杯热茶,“有什么话,你们敞开了说。”
秦萧奇道:“清行?”
颜适忙解释道:“是陛下为我起的字。”
秦萧恍然,微微颔首:“真心内固,清行外彰,陛下对阿适期望不小。”
崔芜:“那是,毕竟是兄长带出来的,不能丢你的脸。”
秦萧:“……”
女帝虽然偶尔不着调,办事还是靠谱的,不仅守诺主持了颜适的加冠礼,还亲自赐字。
秦萧不动声色地舒了口气,有“清行”两个字,只要颜适不犯大错,便是得了保命的免死金牌。
颜适好些日子没见秦萧,有一肚子话想问。虽是当着女帝的面不便,但见秦萧精神尚好,眼角隐有笑痕,脸色亦比刚回京那会儿好了不少,就知崔芜将自家主帅照料得极好。
崔芜寻了个借口,带着丁钰离了雅间。她刚走,颜适立刻凑到秦萧跟前,拉着他看了好一阵:“少帅,你这些时日可好?”
秦萧失笑:“我人在你跟前,你瞧哪里像是不好?”
颜适明白这个理,可未听秦萧亲口回答,总是不放心。
他问了秦萧伤情,又将崔氏结局大致说了,末了叹息:“本以为崔氏是陛下本家,好说总会留几分情面,没想到……听说定了问斩日期,就在元宵之后。崔十四郎回府就病倒了,这几日崔府上下紧着收拾行囊,说是不会在京中久留,打算回老家安生度日。”
秦萧人在宫中,却非耳目闭塞,该知道的都知道了。他沉默片刻:“陛下平生最恨旁人觊觎手中权柄,崔氏既动了心思,她便留不得了。”
颜适欲言又止:“陛下将少帅留在宫中将养,自是一番好心,可……”
他没把话说完,是不知如何继续,亦是感念崔芜恩情,不想用弄权的心思揣度她。
秦萧笑了笑,抬手拂去爱将肩头落灰。
“秦某这条命是陛下救的,”他叹息道,“救命之恩,本该倾力相报。”
“若我长住宫中,能让陛下放心,也可为安西军博个好前程……没什么不好。”
颜适微有不甘,然而嘴唇动了动,终究没说什么。
少顷,崔芜带着丁钰回来,还未开口,忽听窗外欢声如雷,却是远处腾起数点火星,钻天猴似的窜上夜空,然后炸开漫天华彩,端的是“火树银花不夜天”。
崔芜用胳膊肘捣了捣丁钰:“你的手笔?”
丁钰得意洋洋:“那必须的。”
他来了兴致,将袖子一撸,开始与崔芜算这笔账:“京中贵人多,富豪也多,听说有新鲜的烟花花样,再难得也要弄到手——开价不高人家还不稀罕。”
“我想了个辙,最新鲜的花样,只出三品,让他们互相竞价,价高者得之。好家伙,这些世家门阀是真不稀罕银钱,唯恐抢不到遭人耻笑,一个赛一个地往高叫价。就这么三品烟花,卖出的银钱够璇玑司半年运转。”
颜适瞠目结舌:“这些世家是银子多得没地方花销,拿来打水漂听吗?”
丁钰在他后脑拍了把:“怎么说话呢?那烟花费了老子多少脑筋,这叫物有所值好嘛!”
颜适不懂,打量丁钰的眼神就像打量一个卖大力丸的无良商家。
丁钰气结,冲上去想拧这小子脖子,却怎会是颜小将军的对手?结果自是被摁在罗汉床上一顿暴揍。
正玩闹着,雅间门忽而被人敲响,逐月话音传来:“主子,江南传来加急战报,延昭将军出兵了。”
崔芜蓦地回首,目光锐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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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19章
这一年年初, 京中年节氛围尚未消散,屯驻吴越边境的大魏精锐悍然出兵,分东西两路攻入南楚境内。
这原是所有人意料之中, 以女帝心胸,既统一长江以北, 又拿下襄樊重镇与鱼米之地,怎会不想更进一步?
只崔芜狡猾,为了蒙蔽南楚君臣, 又是派使者出使南楚, 劝说楚帝合兵攻伐更南边的南汉,又是摆出挥师南下的架势,叫人摸不准她真正的目的。
就在南汉君臣疑神疑鬼,调派重兵巡守边境之际,崔芜终于亮出底牌,她的目标从来是南楚。
两路大军以摧枯拉朽之势攻入楚境, 除了歌舞升平就是勾心斗角的南楚君臣懵逼了。
此番伐楚, 贵为天子的崔芜不可能御驾亲征,只坐镇京中静候消息。等待的滋味实不好受, 她面上不显, 却时不时将盖昀与丁钰传进宫说话。
盖昀正好有话劝她:“崔氏已然离京归乡,臣只怕朝中清流又要上疏进言。”
崔芜蹙眉:“进言什么?”
“若陛下许崔氏入宗牒,则天家后继有人,许多事倒不急于一时,”盖昀委婉道,“但陛下断了崔氏登天的念头,意味着您身后再无亲缘。”
“则国本之事,势必要好好商议一番。”
崔芜捏了捏鼻梁。
她记得上回讨论这事, 自己跟秦萧闹了好大一场别扭,还惹得武穆侯脱簪跣足、跪地请罪。
虽说今日秦萧不在殿中,这话传不进他耳朵里,但前车之鉴太过惨痛,崔芜不想再来一回。
“既然盖相提起,朕便一次说清楚,以后再有人把话递到跟前,烦请先生与他们交代明白,”女帝曲指叩了叩案缘,“朕不会立什么皇夫,有这个念头的,趁早给我断了。”
盖昀早知她会这么说,但身为首辅,有些话明知讨人嫌,还是得说。
“陛下这一路如何走来,臣看在眼里,亦明白您心里那人是谁,”他坦言,“旁人皆以为,您留那位长住宫中,是防他沾染军权。臣却猜想,您迟迟不定枢密使的人选,怕是另有安排。”
崔芜笑了。
“知朕者,先生也。”
盖昀叹了口气。
“陛下对武穆侯之爱重,非旁人可以揣度。侯爷既不会长居宫中,自然也难以长久陪伴陛下,”他婉转道,“且侯爷领兵多年,军中威望非常人可及,若再占一重皇夫之名……”
“臣并无猜疑功臣的意思,个中利害,陛下当年想得十分透彻,否则也不会一再拒绝秦侯示好。”
“只臣冷眼瞧着,自秦侯死里逃生,您对他的态度似有转变。虽说这是陛下私事,却也干系家国社稷。”
“恕臣多嘴,您对武穆侯究竟是何打算?”
这话不该盖昀来问,可放眼大魏朝堂,除他之外再无人会问。是以明知逾越,也不能不犯一次忌讳。
从古至今,“开国君主”与“铁血悍将”是一对相爱相杀的冤家,此二者亲密无间,则国朝蒸蒸日上、攻无不克。
反之,若悍将长刀架于君王颈间,便是头一个要除了的心腹大患。届时莫说治国,光是君臣相争就够乱上一阵。
也难怪盖昀谨小慎微至此,非要问一个明白。
偏生崔芜喜欢另辟蹊径,她选了第三条路。
“朕虽未曾提及,但先生想必多少听说过,朕少时流落江南,因为某些缘由,曾落过胎,”她神色坦荡,并不以流落风尘为耻,“虽尽力调养了,可没多久就被铁勒掳掠北上,途中餐风露宿,要说没妨碍,那是自己骗自己。”
此事盖昀确有了解,但听女帝亲口承认,还是微感讶异。
“朝中所提国本之事,朕不是没考虑,只我所想与诸卿不同,”崔芜靠着太师椅,那是丁钰亲手画的图样,命匠人照着打造,椅背比寻常座椅更契合人体力学,靠着也更舒服,“当初争这个位子,非是为了家国传承、千秋万代,若真到了不得不寻人托付的时候,也未必非得崔氏血脉。”
盖昀揣度着女帝用意,微微露出惊容:“陛下的意思是……”
崔芜勾了勾唇角:“兄长公忠体国、智勇无双,难道不比黄口小儿更适合这个位子?”
盖昀:“……”
饶是他早有预料,也忍不住摁了摁额角青筋。
“陛下绮年玉貌,未尝不会有自己子嗣,倒也不必现在就做禅让的打算,”他委婉劝阻,“且武穆侯武将出身,可镇守一方,若要治国理政教化万民,怕是力有不逮。”
“秦侯未尝不清楚自己短处,是以当初未曾存有争锋天下的心思……陛下又何必强人所难?”
崔芜垂眸:“朕这么跟先生说吧,若兄长走在朕前面,这个位子交与谁都无妨。”
“可若不幸,朕比兄长早走一步,那不管是谁即位,可能容下兄长?”
盖昀眉心紧蹙。
他完全明白崔芜的意思,靖难军中将领众多,虽不乏跟随崔芜多年的老资历,可论功勋、论威望,还真没几个能与秦萧抗衡的。
一则,他是女帝“义兄”,身份上就超然于众。更要紧的是,靖难军中数得着的将领,哪个不曾在秦萧手下承过教、挨过训?
即便是隐为靖难军第一悍将的延昭,当年也没少受颜适摔打提点。
种种缘由加在一起,令秦萧纵然深居宫中、不涉朝堂,依然是当之无愧的武侯第一人。文官群体要打压武将,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。
此等悍将,女帝在世时尚能君臣一心、毫无猜忌,可若有个什么,新君上位,可容得卧榻之侧有此利刃?
盖昀发现,自己不敢打包票。
“朕子女缘薄,昔年落胎伤了身子,这辈子是否能有自己孩儿尚是未知。若如盖卿所言,早定国本,则免不了过继别家,可若这过继来的孩儿成了日后危及兄长的隐患,那朕第一个便容不得他。”
盖昀不知如何作答,只道:“陛下多虑了,不至如此。”
“不是多虑,大位之争,从来你死我活,一个江南国主都能让孙氏打成乌眼鸡,何况中原社稷,”崔芜毫无歉意地将孙彦拖出来鞭了回尸,“今日与先生将话说明,也是望你明白朕意已决。”
“不足之处可以弥补,朝中异议亦可掸压,但除非兄长走在我前头,否则朕断不会让人拿捏住他性命。”
盖昀满腹心事地入了宫,与女帝一番深谈,又揣着更加深重的忧虑离开。
踏出大庆门的一瞬,他忍不住回首,宫城的碧瓦飞甍、万千气象凝成一线,尽数倒映在他眼底。
想到这煌煌宫城日后不知姓了谁家盖相忍不住地叹息。但女帝对武穆侯的眷顾爱重,又让他隐隐松了口气。
这世间过河拆桥者甚众,多少君臣患难与共时尚能相互扶持,待得时过境迁,昔日情谊转了怨怼,君责臣不知进退,臣怨君刻薄寡恩,最后只得惨淡收场。
难为女帝踏着尸山血海登临皇极,还能守着这点本心不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