罢了,终归是天子大行之后才需操心的事,随她吧。
盖昀摇了摇头,在家丁的搀扶下上了马车。
这一年的春日伴随着惊雷降临京城,随春雨席卷皇宫的,是一封比一封加急的战报。
谁都知道江南一役于新朝的重要性,延昭与韩筠、岑明共领二十万大军南下,所经之处旌旗蔽空,誓要将南楚收入大魏版图。
然而楚帝于江南经营多年,却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。太平年间,朝堂内斗自是无所忌惮,可当战事乍起,硝烟烽火兵临南境,君臣居然也能放下芥蒂,同心协力一致对外。
崔芜思忖许久,伏案手书一封,命人快马南下交与罗家四郎。
“告诉罗四郎,若能办成此事,朕许他伯爵之位,”女帝条件开得大方,“日后,他便是罗家第一人,纵是他祖父也得看他眼色行事。”
殷钊领命,疾步下去办妥。
南边战事吃紧,女帝突然忙碌起来,每日泡在垂拱殿,不是拉着许思谦计算粮草,就是对照舆图推算征南大军路线。
但无论多忙,她都不忘盯着秦萧按时用饭,再喝上一碗苦到极点的药汤。
这一日却是情形特殊,女帝一早命人传话,午时不回福宁殿用膳,请武穆侯自便。秦萧一个人没滋没味地用了午食,待要小憩片刻,却总也睡不着。
倪章与燕七追随他多年,如何看不穿自家主帅心思?便是逐月都看出几分。三人不着痕迹地使了会儿眼色,逐月转身出殿,少顷折返回来,手里提着个食盒。
“奴婢听阿绰姐姐说,陛下今日忙得很,到现在都未用午膳,”她笑盈盈地说,“奴婢本想送些点心,又怕扰了陛下,平白挨顿数落。”
“左右今儿个天好,侯爷可想去前头转转,顺道将点心送去?”
秦萧将手里的游记放下了。
他有所心动,更多却是迟疑:“秦某若去,可会打扰陛下议事?”
逐月含笑道:“奴婢打听了,陛下今日并未召见外臣,此刻垂拱殿中唯她一人。”
秦萧状似不经意地站起身。
“既如此,”他说,“秦某就跑一趟。”
第220章
这是秦萧第一次以臣子的身份求见女帝, 心里觉着挺新鲜。他带着倪章到了垂拱殿,眼看门口站着两名扶刀侍卫,遂止步阶下。
“烦请禀告陛下, 臣秦萧求见。”
谁知那两名侍卫对视一眼,竟没挪步。
“陛下一早吩咐, 若侯爷求见,但凡殿中无外臣议事,您可自由出入, 无需通禀。”
两名侍卫各退一步, 让出殿门。
“侯爷请。”
秦萧愣了片刻,胸口如有温水涌动,五脏六腑无一处不熨帖。而后他接过倪章手中食盒,径自登阶入殿。
出乎意料,垂拱殿内凌乱得很。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铺满纸张,或用镇纸、或取砚台压着——若非晋帝喜爱风雅, 搜罗了好些文房用具, 怕还不够用。
女帝穿行于故纸间,就像农人踩着田间小道, 时不时取一张空白纸张添上数笔, 再按次序铺平压好。
朱红裙摆拖过金砖地,金色刺绣仿佛跳跃的阳光。秦萧莫名晃了眼,抬起的脚步险些踩着纸张,又默默收回:“臣秦萧,叩见陛下。”
崔芜回头,且惊且喜:“兄长怎么来了?”
秦萧本想下拜,奈何这殿中铺得太满,根本没地方。那边崔芜早开了口:“你别动, 就站那儿,我过来找你。”
秦萧不敢动了。
崔芜踮着脚尖,从白纸空隙间穿过,牵着秦萧紧贴角落,小心绕进里间。秦萧长出一口气,被这么一折腾,浑忘了行礼这回事:“陛下这是做什么?”
崔芜眼角柔和弯落:“做今年的工作计划。”
秦萧:“……”
他还待细问,崔芜却留意到他手中食盒:“给我的?”
秦萧想起来意,打开盒盖:“陛下中午没用午食,殿中女官不放心,托秦某来瞧瞧。”
他取出两碗酥酪并两碟荤素点心。素点心是甜的,新做的豌豆黄。荤点心却是咸的,白面卷子,里头裹了荤油和羊肉丁。
崔芜果然饿了,分了秦萧一碗酥酪,就着羊肉卷狼吞虎咽起来。秦萧失笑,很自然地抬起手,为她拭去嘴角碎屑:“慢些用,别噎着。”
崔芜用了两个肉卷,又啃豌豆黄解腻:“折腾一上午,总算快完事了,回头让匠人打块木板,得把这些都钉上去。”
秦萧见她用好了,方言归正传:“陛下连午膳也没顾上用,就是在忙这些?”
他一时好奇,俯身捡起一张纸,只见最上头写着“兵事”,底下是几行小字:设枢密院,统兵权与调兵权分离;设战区,以地域划分卫所,军队将领定期换防;设神机营,以火器装备,打造新式军队;建讲武堂,培养后备军官……
秦萧只看得几行,便觉眼睛不够用:“陛下?”
崔芜拍了拍手上碎渣,拉着秦萧坐下。
“设枢密院,是为限制兵权,以往将领凭腰牌就能拉起队伍,以后却不能了。枢密院兼管军政与调兵,无枢密院手令,将领不得私自调兵,违者以作乱犯上论处。”
这对武将是约束,亦是吸取前朝亡于藩镇的教训。权力的集中与膨胀不可避免会催生野心,这是任何上位者都不希望看到的,不独崔芜。
“等江南平定,可按不同地域设置战区,南边的仗有南边的打法,北边的仗又有北边的打法,打仗要因地制宜,制定军政也是一样的道理。”
比如南方战区需要精锐水师和尖利战船,以后说不定还需打造长驱入海的舰队,这些都得排上日程。
“文官排斥奇技淫巧,斥其为不入流的小道。我设璇玑司,引来好些言官折子,书案都被淹没了。”
“他们只道以仁德教化四邻,殊不知对待某些邻居,讲理是不行的,教化是不够的,非得将他们打怕打痛,才肯坐下与你好好商谈。而要占得先手,火器实是重中之重,绝不可拱手让人。”
“可惜如今炒铁技术还不行,火器数量亦有限。我给丁钰下了死命令,最迟今年年底,得给我装备一支像样的火器队伍,名字都取好了,就叫神机营。”
“还有,军中将领多是跟着我摸爬滚打过来,以后的将领却未必有这许多实战机会。所以我想着兴办武学,将那些不爱诗书,却在军略上有天分的少年人都搜罗起来,也可作为我大魏军队的后备人才。”
她想到哪说到哪,听着杂乱无章,秦萧却从中窥见日后新朝画卷的冰山一角。
他凝神片刻,突然问道:“陛下信不过武将?”
崔芜笑意突然凝固,长眉蜷蹙如珠。
秦萧拢在袖中的手指有些发腻,不知不觉沁出一层冷汗。他知道这话过界了,并非臣子本分,但是那一刻,他突然冒出一个十分大胆的念头。
他想试探崔芜的底线,想知道她对他的容忍度究竟在哪。
他想知道,她是“女帝”,还是“阿芜”。
秦萧目不转睛地盯着崔芜,仿佛过了许久,女帝精致的眉眼徐徐舒展,竟然笑了。
“我还以为兄长会憋到天荒地乱,原来也有忍不住的时候,”崔芜戏谑道,“感觉如何?是不是一块大石落了地?”
这比喻很形象,见她笑容明媚毫无芥蒂,秦萧扎扎实实地松了口气。
口中却道:“是臣僭越了……”
话未说完,嘴里被塞了一样物事,用舌头卷住细品品,清甜细腻的豆香仿佛一曲悠扬的春日小调。
崔芜笑弯眉眼:“好吃吗?”
秦萧慢条斯理地咽了豆糕:“好吃。”
崔芜仿照他刚才的举动,曲指抹过男人唇角——其实什么也没沾上,她只是单纯地占便宜。
“我从未怀疑过武将忠心,”她并未岔开话题,盖因人与人的坦诚是相互的,她既下定“试试”的决心,如何能不把握住每个机会,“我怀疑的、担忧的,从来不是武将,而是权力本身。”
秦萧听得很专注。
崔芜拎裙起身,在纸堆中搜罗了好一阵:“枢密院是为分权而设,但我想分的绝不仅是武将之权,地方、六部、司法,还有……”
她话音顿住,将写满字迹的纸递过去。秦萧接在手里,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个三角形,三处支点分别是“司法”“行政”与“兵事”。
于地方,“行政”对应“布政使司”,“司法”对应“提刑按察使司”,“兵事”对应“都指挥使司”。(1)
于中央,“行政”对应“内阁”,“司法”对应“刑部”及“大理寺”,“兵事”对应“兵部”与“枢密院”。
除此之外,另有“监察”一栏,对应“都察院”与“给事中”。(2)
六部之外,分设六科,主监察事宜,品级虽低,却可直接奏呈御览。
“我自己就是过来人,非常清楚权力对一个人的影响,”崔芜低声道,“不加节制的权柄固然能提升效率,却也会催生野心与贪欲。”
“多少古代帝王,执政前期英明神武,执政后期昏招百出。是他们变蠢了吗?不,是权力。”
“因为大权在握,所听皆是阿谀之声,所见俱为锦绣文章。因为生杀予夺、万民俯首,久而久之,便会生出无所不知、无所不能的错觉,继而贪图安逸、沉迷享乐,再不思进取。”
“这样的环境太可怕。即便三年五载不受蒙蔽,十年八年呢?二十年,三十年?”
“连我自己都不敢保证能一直固守本心,何况旁人?”
秦萧不知该说什么。
这话出自任何一人之口,都会被斥为离经叛道,只因它颠覆了千百年来约定俗成的准则。
若民不顺于官,何以布政教化?若官不敬于君,何以推行国策?
但它偏生出自世间最权威之人口中。
当朝天子。
“臣记得,”秦萧声音有些干涩,不得不清了清喉咙,“陛下曾说,不愿与人分享权柄。”
崔芜恍惚了一瞬,她确实说过这话,但是太久远了,久到自己都有些记不清。
“与其说是不分享权力,不如说是不愿将命运交到旁人手中,”崔芜说,“我想要自由,想做自己爱做的事,必须有权柄为倚仗。但我想要的,从不只是权柄本身。”
她确实热爱权力,也曾为此拒绝秦萧,但她从未忘记自己的来时路。
她喜爱权力,却更希望借助权柄,为世间留下些什么。
“我知兄长未必相信,但我会记着今日承诺,”崔芜叹息,“倘若一个赤忱之人被催生出不该有的野心,那绝非他一人之罪,而是制度之过。”
“武将原应征伐沙场、为国守边,诸位将军尽到了应尽之责。改良制度、教化万民乃是君主所为,若有不完备之处,皆是我为君之失。”
“即便日后偶有行差踏错,只要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,我亦会为彼此留余地。”
“有我在位一日,便不会让兄长有鸟尽弓藏之忧。”
“兄长,你信我可好?”
她说过很多次“你信我”,从未让秦萧失望过。
“如果她未因莫须有的可能,疑心我倚功造作、图谋不轨,那我又怎可因她登临高位,就疑心她猜忌功臣、兔死狗烹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