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朕的意思,你都清楚了,”崔芜宣了陈二娘子进宫,面授机宜,又提点道,“世人最爱谣言异闻,越是离奇荒诞,越是触动人心。”
“凡事堵不如疏,浑水才好摸鱼,明白吗?”
陈二娘子心领神会:“主子放心,属下一定办好。”
于是从翌日起,习惯了在萃锦楼用饭的食客们发现,这京城最富盛名的酒楼除了菜色推陈出新,还提供说书娱乐。且段子新颖题材丰富,从神魔志怪到人间情爱,听过的有,没听过的更是比比皆是。
“……这张姓书生对莺莺小姐一见钟情,立下誓言非卿不娶,竟是魔怔了。他一心高中桂榜,迎娶佳人,本以为是水到渠成、花好月圆,谁知提亲之日却被告知,莺莺小姐早有未婚夫婿,两人鸳盟已定、情投意合,万万不肯另许旁人。”
“张姓书生如遭雷击,自忖多年相思付诸东流,伤怀之下,发下怨言:我本将心托明月,奈何明月照沟渠。我待小姐用情至深,小姐对我却绝情寡义。”
“既如此,惟愿死后身化厉鬼,与尔纠缠,直至黄泉。”
“这话说完不久,张生果然一病不起,不出三月就一命呜呼。他死之后,莺莺小姐也得了怪病,白日里闭门不出,入夜后更是惊惧交加,总说有厉鬼纠缠他,要与她共赴黄泉,做一对恩爱夫妻。”
“又一月,便是那张姓书生七七之日,莺莺小姐不治身亡,她那未婚夫也因意外落水,就此殒命。”
世人循规蹈矩,最爱听的便是痴男怨女、离经叛道,果然唏嘘不已。有人议论道:“这张姓书生倒是个痴情种子,莺莺小姐也忒无情了些。”
也有人脑筋清醒,当即反驳:“这话不对。小姐已有未婚夫,又是情投意合,对旁的男子不假辞色,有何不对?还是那书生的错,明知人家无意于己,还要纠缠,不成了强抢民女?”
更有卫道学者,轻嗤不屑:“一面之缘就能念念不忘,定是那小姐蓄意勾引。什么官宦人家的小姐,在外抛头露面勾引男人,和跟那起子流莺暗娼有什么分别?”
“要我说,世风日下,都是……”
他话没说完,一旁的同伴忽觉不对,没命推了他一下,总算叫这人醒悟过来,没将那要命之语说出口。
然而下一刻,只听二楼有人极清脆地驳斥道:“一派胡言!”
这声音好似风送浮冰,偌大的酒楼瞬间静下。无数道视线转向二楼,只见小二打开雅间房门,露出两道书生打扮的纤细身影。
“这故事说得明明白白,莺莺小姐随母上香,恰好遇到那张姓书生入寺避雨。长辈在侧,规行距步,一无轻浮举动,二无言语挑逗,如何成了蓄意勾引?”
“那张姓书生明知小姐无意于己,更有情投意合的未婚夫,依然死缠烂打。死后不忘作祟,可见心思不端、品行低劣,与那小姐有什么干系?”
“难不成朝廷封了她捕快的官,凡有恶人都须她甄别抓捕?”
这话说得在理,又不乏俏皮,在场食客不免会心一笑。
卫道士自觉丢了颜面,一时忘了犯忌讳,梗着脖子较起真来。
“那她与张姓书生谈论诗文,怎么解释?”他板着脸,“若是无意,就该敬而远之,这般谈笑,岂不令人误会?不是蓄意勾引是什么?”
那书生懒得与他争辩,自袖中摸出一片金叶子,手指轻弹,金光飘飘忽忽,擦着卫道士的书生巾落在案上。
书生脸色大变,指着他厉斥:“放肆!光天化日、众目睽睽,你竟敢窃取我的财物,还有没有王法!小二,立刻将他扭送官府,听候发落!”
卫道士懵逼了:“明明是你将金叶子扔下的……”
书生学着他方才的模样,振振有词:“你若无心于我的金叶子,就该敬而远之。金叶子落下,还不回避远遁,不是居心不良是什么?你就是存心盗窃!”
酒楼看客这才听明白,卫道士是被人“以彼之道还施彼身”了,更兼那书生口齿伶俐,学卫道士的语气学得一模一样,再次大笑。
卫道士气急败坏:“你、你……有辱斯文!”
书生针锋相对:“你寡廉鲜耻!明明是那小姐倒霉,遇上禽兽纠缠,你反将罪责怪在小姐头上,可见你心思与那张姓书生一般歹毒。”
“你怪责小姐与人谈论诗词,扪心自问,自己可有与同窗探讨诗文之时?怎么你做得,人家做不得?还是行止不端、蓄意勾引的原是你自己,以己度人,所以看谁都带着疑影?”
“若真如此,你那些同窗可要打起十二万分精神,免得被人纠缠,还说是自己蓄意勾挑。”
那卫道士的同窗原还存着帮忙说话的心思,听了此语却骤然变色,面面相觑片刻,不约而同地搬动椅子,离那卫道士远了些。
卫道士脸皮紫涨,面子里子一丝不剩,实在坐不住,骂了句“有辱斯文”,扭头冲出酒楼。
看客们第三次哄堂大笑起来。
第239章
那二楼书生不曾久坐, 将一只银角摆在案上,与同伴相偕离去。
他二人从后门转出,面孔暴露在光线明亮处, 哪是什么书生,竟是男装打扮的阿绰与逐月。
阿绰这辈子没这般痛快过, 终于明白崔芜为何时时督促自己读书。她揽着逐月肩头,笑得直不起腰:“你看清方才那小子脸色了吗?难看的像是死了爹妈,哈哈哈, 骂得好!骂得痛快!”
逐月胸口剧烈起伏, 人却冷静下来:“我也有不是,意见相左原也正常,有理有据的争辩就是,怎么也不该出言辱他。”
“不如,我与那位相公赔个不是?”
阿绰不乐意了:“他辩不过你,是他学识不如你, 口才不如你, 有什么好赔不是?走走走,说了带你痛快逛一日, 不能被这等货色扫了兴致。”
她不容逐月拒绝, 揽着她肩头将人强行拖走。
逐月拗不过阿绰,苦笑连连。她知自己冲动了,意气上头口不择言。但是那一刻,她仿佛回到许多年前,眼看着父母倒在血泊中,自己被人牙子拖走,无能又无力的一日。
热血汩汩沸腾,两侧太阳穴突突乱跳, 眼前卫道士的脸突然与加害者的可憎面目重叠在一起。
她控制不住自己。
然而阿绰紧紧揽着她,虽为女子,那只臂弯却出人意料的有力。逐月被她拖着,身不由己地跟着走,虽挣脱不得,却也离那些不堪的过往越来越远。
终至甩在身后。
两人上了马车,眨眼消失在巷口,殊不知一道身影匆匆奔进窄巷,恰好擦肩而过。
孙景环顾四周,没瞧见那书生打扮的女子踪影,一时几乎怀疑自己看错了。
“不,不会错,那定是芳娘,”他扶膝喘着粗气,神色复杂,悲喜难辨,“她纵是化成灰,我也不会认错!”
萃锦楼的闹剧出乎女帝意料,她原打算用魔改后的“西厢”搅混水,却不想引发一场关于女子操行的争论。
然而她应变极快,既然掀起波澜,倒也不必干涉,就让坊间好生辩上一辩。
“自古阻不如疏,有些道理越辩越明,”她这样交代逐月,“百姓愚昧不假,但这愚昧并非天生,而是眼界有限、阅历不足,更兼不通诗书、不晓文理,久而久之,难免一叶障目。”
“要开民智,最好的法子是在民间办义学,只如今新朝初立、百废待兴,一时腾不出手,只能退而求其次,以饱学之士引领思辩风潮。“
“不必争出对错长短,但要让百姓知道,道理并非一成不变,向来如此的事,也不一定是对的。”
逐月琢磨着崔芜这番话,越寻思越回味无穷。
“陛下放心,奴婢必定办妥此事,”她想了想,又提醒道,“明日朝会,陛下可有什么吩咐?”
崔芜诧异:“如常便是,有什么好吩咐的?”
话音落下才回过味:“等等,明日是兄长头一回上朝?”
逐月掩口轻笑。
崔芜这阵子忙糊涂了,丈量田亩、清查赋税、督造海船,哪里都是一摊事,得闲还要料理卢家小姐折腾出的风波,七五更爬半夜,当真是起得比鸡早、睡得比狗晚。
她摁了摁乱颤的额角:“兄长尚未大好,不耐久站……你明白的。”
逐月自然明白,当晚就把话吩咐下去。
于是翌日天不亮,秦萧随百官入文德殿,本应列在延昭之后。却见上首摆着一张太师椅,垫了苏绣软枕。
秦萧眼角莫名抽跳,心头掠过不太妙的预感。
没等他往后退,阿绰已经上前一步:“传陛下口谕,武穆侯为朕之义兄,又兼旧伤未愈,不宜操劳,特赐坐。”
秦萧不必抬头,就知满朝文武的眼神有多异样——赐座议政这等殊荣,实在很容易与“剑履上朝”“见君不跪”联想在一起。
更要命的是,后两者听着荣耀加身,寓意可不怎么祥和,一般出现在谋朝篡位的野心家身上。
若非秦萧知晓崔芜秉性,简直怀疑女帝是拐着弯给他小鞋穿。
然而天子降恩,又是众目睽睽之下,秦萧再觉得不妥,也不能当面拒绝。
“臣谢陛下恩典。”
而后神色坦然,撩袍落座。
如此一来,秦萧的位次成了武侯第一,众臣瞧他的眼神也越发古怪。
幸而延昭为人豁达,并不计较,反而觉得这般安排合情合理,甚至问候了一句:“秦帅旧伤可好些了?”
秦萧淡笑:“托福,尚好。”
延昭点点头,见众人瞧着这边,不再多言。
几句话的功夫,女帝到了。明黄袍服拂过金砖,落座身影端然生华。
百官跪拜,山呼“万岁”。秦萧慢了半拍,抬头只见十二串玉珠下射出清冷视线,若有似无地掠过面上。
说不出的交缠留恋。
秦萧心口微窒,若无其事地俯低头颈。
这一日议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琐事,什么这家府邸不符规格,那家宴宾违规用了牛肉。女帝督造海船的事也被拖出来鞭尸——堂堂国君,竟向武侯发债借款,着实骇人听闻,更是对天子威严的极大损害。
所以参,必须参!而且弹劾奏疏务必词锋犀利、振聋发聩,定要让天子认识到己身过错,诚心诚意地低头改过。
秦萧头一回见识大魏朝堂的热闹嘈杂,饶是他下定决心当一朵沉默的壁花,还是被只差撸袖子动手的阵仗惊呆了。
冷不防一转头,温热茶盏端到面前,他诧异抬眸,果然又是阿绰。
“朝会不知何时结束,秦侯清早出门,大约没来得及用早食,”阿绰说,“先用些参茶暖暖胃,稍后散朝,福宁殿已备好早膳。”
两句话的功夫,户部与工部两位侍郎吵得脸红脖子粗,更有丁钰这看热闹不嫌大的货在旁起哄架秧子。
丹陛上的女帝笑眯眯地托腮瞧着,并无阻拦之意。
秦萧估摸着一时半会儿确实结束不了,遂接了茶盏,润了润干涩的喉咙。
他本以为女帝的任命诏书会招来非议,再不济也得挨几封弹劾,孰料满朝文武仿佛商量好了,再如何跳脚蹦高,也绝不将矛头指向武穆侯。
一时间,秦萧身边仿佛风平浪静的风暴眼,旁人卷起千尺浪,他自稳坐钓鱼台。
待得这一日朝会散去,他只来得及与颜适寒暄两句,就被阿绰请去福宁殿。
彼时,崔芜换下朝会时的衮服冕旒,穿了家常的银朱色长裙。上身的烟霞色纱衫是寻常样式,那长裙却不同于常见的百迭裙,裙上打了三道褶子,每一丝裁剪都极贴合身形,裙摆自然垂落,仿佛随水摇曳的鱼尾。(1)
秦萧说不出这身衣裳有何玄妙,只是觉得好看,适合崔芜,忍不住多瞧了两眼。恰好崔芜见了他,脚步轻盈地迎上前,那裙摆拂过砖地,好似蒸腾霞光。
崔芜玩笑道:“兄长这般舍不得挪开眼,不如搬回福宁殿?”
秦萧回过神,待要撩袍行礼,膝盖还未着地就被崔芜拖了起来。
“行了,我与兄长相识多年,还不知道你的性子?”她不以为然,“若是真心敬重,原不在乎这点礼数。若是不敬,哪怕人跪了,这里……”
她伸指在秦萧心口处虚虚一点:“也是弯不下去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