秦萧奇道:“谢秦某什么?”
丁钰:“铸造火铳的铁矿多是从你们河西镜铁山出的,严格说来,有你一半功劳。”
秦萧揉了揉额角:“河西已属天子治下,丁侯这话莫要再提。”
丁钰没什么诚意地“哦”了一声。
然而秦萧留意到另一处细节:“丁侯的意思是,不是所有地方的铁矿都能用于铸造火铳?”
丁钰心说:哟呵,这小子还挺聪明。
镜铁山铁矿富含锰元素,由此结晶成的菱铁矿十分适合高炉冶炼。不过这些很难向没有化学常识的古人说明,丁钰只得含糊带过。
“再有是炒铁技法,这个需要工部配合。还有铸造法门,使相需知,每支枪的每个零部件都需画出图纸,标明尺寸,再由匠人手工打磨,稍有差错便是谬以千里。”
“能造出十支可用的,已是走了狗屎运。”
秦萧和颜适俱是叹息不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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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41章
丁钰在枢密院与秦萧、颜适商谈了将近两个时辰, 直到小吏送来午食,才恍然惊醒。
“这就到正午了?”他摁了摁脖筋,探头去瞅小吏手中食盒, “今天备了什么好吃的?”
盒盖打开,答案揭晓。
东西倒是不少, 米饭、蒸饼、羊肉、鱼脍,还有一碟笋。
然而饭食由光禄寺提供,立朝初期, 又是保量不保质的大锅饭, 不能奢望有多精致。米饭、蒸饼且罢了,羊肉是白水煮的,脂肪肥厚,瞧着就无甚胃口。笋也好不到哪去,烂糊糊的一碗羹,加了些盐与胡椒调味。
至于鱼脍……秦萧记得崔芜千叮咛万嘱咐过, 生鱼生肉容易寄生虫卵, 进入人体吸血噬髓,神仙也救不回。
他用一根手指抵着, 将盛鱼片的碟子推远了些。
平心而论, 工作餐不算差,有菜有肉,比寻常人家好上不知多少倍。但从丁钰到颜适都是苦着一张脸,习惯了府里小厨房的菜色,实在是由奢入俭难。
“要不,”颜适弱弱地,“把这些分给各房管事,我从萃锦楼叫些饭菜进来?”
不必秦萧开口, 丁钰先横了他一眼:“你是唯恐言官抓不到你……家少帅把柄,参他一个作风豪奢、不恤物力?”
颜适寒冬腊月领兵设伏于结冰的河道时都没这么艰难过,夹了块肥白羊肉送进嘴里。
好膻!
许是他龇牙咧嘴的模样太生动,丁钰有点想笑,忍住了。
“今早萃锦楼进了新鲜鹿肉,我让陈二娘子留了一头,”他说,“等晚上回去,一半烤了,一半做鹿肉羹。”
颜适这才有了笑模样,又问:“少帅可要一起……少帅?”
他诧异扭头,只见秦萧将方才草拟的奏疏收入袖中,起身要走。
“少帅这是去哪?”
“既已有了章程,自该禀明陛下知晓,”秦萧神色如常,“秦某去一趟福宁殿,你二人自便即可。”
言罢,缓步踱了出去。
颜适与丁钰面面相觑,片刻后,丁钰迟疑道:“这个时辰,福宁殿应该还没传膳吧?”
颜适:“……”
诚如丁钰所言,女帝还没用膳,闻听武穆侯求见,她略带讶异地抬起头。
“早上刚走,怎么又来了?”她暗自嘀咕,“不会是第一天上班受了委屈,找我给他撑场子吧?”
这么一想,顿时坐不住了。
“快请。”
秦萧入殿行礼,照旧是膝盖还没弯下,就被崔芜一把拖起:“怎么这时候来了?”
秦萧抽出袖中奏疏,恭敬递上。
“陛下所言设神机营一事,臣与镇远侯、定西侯商议过,已经有了章程,”他说,“此为条陈,请陛下过目。”
崔芜翻了两页,忽又想起一事:“这时候过来,兄长用饭了吗?”
秦萧垂眸:“尚未。”
崔芜很自然地拉过他的手:“那先用饭吧,等用完饭,我再与兄长细细商议。”
秦萧不易察觉地抿起嘴角:“臣遵旨。”
福宁殿的菜色可比光禄寺好太多了:烤鹿肉、葫芦鸡、鲈鱼羹,素菜有油焖笋、菊花豆腐、百合酿山药。此外还有饭后甜点,玫瑰酒酿小圆子。
小厨房没准备秦萧的份,但这分量两人吃绰绰有余。
“今日有新鲜鹿肉,本想送些与兄长,没想到兄长自己来了,”崔芜给他夹了一筷,“鹿肉乃大补之物,兄长正需恢复元气,可以多吃用些。”
新烤的鹿肉金黄酥烂,秦萧用得极痛快,忽而想起有一年年关,他于凉州城外猎了两头半大鹿崽,一时心血来潮,充当年礼送去凤翔。
颜适回来禀报说,崔芜很是喜欢,当天就炖了鹿羹,剩下的送进冰窖冻住,说是等秦萧来了烤着吃。
他慢慢住了筷,偏头瞧着崔芜用饭,唇上沾了一层油亮水光,色泽鲜艳欲滴,极是可人。
仿佛是身体本能,他伸出手,用指腹为她抹去嘴角油渍。
崔芜并无抗拒,反而弯下眉眼,瞳仁仿佛洒落一把星辉。
秦萧只觉心情舒畅,原本举棋不定之处,突然就释怀了。
“这样已经很好,”他想,“能日日见到她,一起坐下用饭,彼此言笑亲密无间,还有什么不知足的?”
他这一生都在不断挥别:嫡兄教养他长大,却在成年后百般提防。嫡母温柔慈爱,却只想他为嫡兄铺路。生母囚困后宅、受尽凌辱,临终只愿亲生孩儿孤单一生,再不能为祸女子。
秦萧从不奢望留住什么,当他向崔芜下跪称臣,亲手献上那枚虎符时,是真的下定决心退回那道名为“君臣”的红线后。
如果不是崔芜不断地靠近、一反常态地攫取,这就是他为自己准备的结局:做一个孤臣悍将,执干戈收复幽云,而后挂印交权,以富贵闲人的身份终老。
以他与崔芜的情分,只要他识相退让,她大约不会过分逼迫,走到鸟尽弓藏的那一步。
但崔芜的态度是他始料未及的,她不甘于只做“君臣”,却也不曾把话说开。她不断越过“君臣”间的界线,用言语、用行动告诉他,他于她是不同的。
秦萧一度惶惑不适,拿不准应有的姿态,以致谨小慎微过了头。但现在,他只想默默享受这份不足为外人道的“特殊”。
不需说破,也不必挑明,只要维持现状就好。
他盯着崔芜的时间有些久,女帝摸了摸脸:“怎么,是我脸花了,还是沾了污渍?”
秦萧笑了笑,随便寻了个借口:“今日鹿肉甚是美味,不觉用多了,有些饱胀。”
崔芜信以为真,命阿绰送上山楂茶,又道:“兄长若喜欢,剩下的清炖了,留着你晚上用,如何?”
女帝加恩,做臣子的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。秦萧颔首:“甚好。”
却没留心,崔芜如此说,就是要将他留在宫里用晚饭。
此时已然入夏,北地虽比南边强些,午后也难免炎热,屋里更是闷热异常。
幸而女帝体恤,许六部值房用冰,这才稍稍好过。
逐月踩着夏蝉绵长的“咿呀”声走进中书省值房,竹帘挑起,凉意沁入发肤,隔绝了暑热。掀帘的动静惊动屋里人,众多着官服的男子回过头,虽然出身各异、面貌不同,眼神却如出一辙。
像极了狼群打量闯入领地的异类。
第一次面对此情此景时,逐月紧张得指尖打颤,手心被汗水湿透,在案上留下一个湿漉漉的掌印。
但是现在,她已可以挺直腰板、面不改色。
“奉陛下口谕,宁安侯韩筠、忠勇侯岑明平江南有功,封怀化大将军,赐黄金百两,绸缎百匹,”她朗声道,“请中书省拟一道旨意。”
本朝武将品级效仿前朝,怀化大将军为高级武将,正三品。巧的是,秦萧所领枢密使之职,亦是正三品。
一边是情深恩笃的“结拜义兄”,一边是追随多年的心腹部将,女帝这碗水端得极平。
值房里的男人们这才动了,有人殷勤着搬来座椅:“拟旨需时,逐月姑娘不妨坐下用杯热茶?”
逐月面色淡淡:“不必,为主子办事,不敢坐。”
几个官员相互看着,用眼神传递出深长莫测的意味。
女帝不喜宦官,这不失为一桩好处,可她也没打算放任文臣把持朝政。除了以武将制衡文臣,更扶持宫中女官,许她们插手朝政。
好比逐月,她虽没有正经的品级,却形同“天子秘书”——每日送去垂拱殿的折子皆由她事先看过,按轻重缓急列出条陈。
此外,大魏不设门下省,中书省所拟旨意亦由女官审核,确认无误方可盖印,相当于另一个时空的“批红权”。
单这两项权柄,便够文官喝一壶的。
这就仿佛一架天平,以往,一端是皇权,另一端则是全体文官构成的“相权”。但是在大魏,这一平衡被打破了。
女帝主导的变革绝不止“寒门入仕”这么简单,在她有意无意的默许下,天平的另一端出现了女官的身影。她们人数不多、力量微薄,却与人多势众的文官群体形成拉锯。
结果会怎样?
眼下,没人能预判。
可以想见,这于文官是无法容忍的,但同样,他们也没法与皇权正面相抗,只能暗地里使绊子。
然而这并不容易,逐月精明谨慎软硬不吃。第一日当值,有中书舍人见她面嫩貌美还是个女人,拐着弯子调笑两句,被毫不客气地怼了,末了扣上一顶轻薄的帽子,好些天没敢出门见人。
前车之鉴如此惨痛,旁人自不敢掉以轻心。
逐月面不改色地站在那儿,丝毫不因旁人异样的注视而怯场退让。她的底气来源于身后,半开的窗扉映出垂拱殿的一角,碧瓦飞甍、上蹲异兽,是九五至尊的无上象征。
她是天子近侍,除了皇权本身,无所畏惧。
忽听竹帘晃动,又有人进来。这位在大太阳底下奔波半日,面庞晒得通红,居然是被女帝钦点为探花的洛明德。
他与逐月打了照面,先是微露惊讶,很快又恢复自然,捧着文书到了一人面前:“荀舍人,这是你要的卷宗。”
逐月留意到他额角汗渍与脖颈打湿的发根,微微叹了口气。
今科探花如何?天子钦点又如何?出身寒微,没有家世,入了这世家扎堆的中书省,也唯有打杂跑腿的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