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吾乃宫中女官,奉圣命缉拿逃犯。此事本与尔等无关,但今日之事,不管你们听到什么、看到什么,若敢泄露只言片语,便是不要九族脑袋!”
阿绰掷地有声:“可都听清楚了!”
看客们紧张的直咽口水,唯恐一字不慎就被官兵拿走。
“清、清楚了。”
“这位娘子……不是,女官放心!咱们今儿个什么也没瞧见,什么也没看见。”
阿绰神色冰冷:“所有人离开前登记姓名祖籍。张青,这事你去办。”
被点到名的亲兵答应着去了。
阿绰扭头盯着孙景,她所带的亲兵围成一圈,既隔绝开有心人的窥探,亦堵住那两名世家子弟的去路。
世家子弟察觉不妙,额角开始冒汗:“误会,今日纯属误会。”
又对阿绰赔笑:“阿绰姑娘,你看这等小事,何必闹出这么大的阵仗?若是惊动天子就不好了。”
阿绰追随女帝多年,早不是当初的无知弱女,闻言冷笑:“原来诋毁天子、陷害女官,在荀舍人眼里,只是区区小事?”
而后大喝一声:“全都带走!”
世家子弟慌了手脚。
他二人出身不凡,一个是颖川荀氏,一个是赵郡李氏。因不忿逐月素日强硬,又不知从哪听说了她的来历背景,故意引着孙景与之相遇。
孙二郎君的脾气在京中不是秘密,乍然见了昔日爱妾,必是要闹出事端。如若事情闹大,逐月声名受损不说,世家亦可借题发挥,叫她再无颜面行走于中书省。
若是顺利,说不定还能断了女帝启用女官的念头。
一石二鸟,何乐而不为?
却不曾想,孙景激怒之下口不择言,竟将女帝牵扯进来,还道出如此要命的秘闻。
荀、李二人弄巧成拙,简直悔不当初,哪还有方才拱火的劲头?只管向阿绰讨饶:“阿绰姑娘,这事与咱们无关,都是孙二郎君酒后妄言!”
“你可不能冤枉好人!”
阿绰懒得搭理他们,递出眼色,自有亲兵堵上他们的嘴,将人五花大绑押下。
孙景是最后一个被拖走的,那双眼直勾勾的,只管盯着逐月。
“你是我的女人!”他从牙缝里挤出话音,“就算你改头换面,躲进宫里,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!”
“你问问自己,被我弄过多少回?以为进了宫就能一笔勾销?哈哈哈,妄想!”
他话没说完,同样塞了满嘴抹布。亲兵用刀鞘往后颈上一拍,他如死狗般瘫倒,被硬生生拖走了。
阿绰喘了口气,小心翼翼地看向逐月:“你……”
逐月却无甚表情,一副白惨惨的面孔,唯独眼睛是红的,仿佛全身血液涌入脑中,纠缠在一双眼瞳里。
“入宫吧,”她平静地说,“此事牵扯陛下清誉,不是你我能说了算的。”
虽然阿绰当机立断,杜绝了流言传扬的可能,但萃锦楼的动静闹得如此之大,更兼孙、荀、李三人被国公府亲兵带走,安的是寻衅滋事的罪名,关押所在却非京兆府或者大理寺,而是刑部天牢。如此兴师动众,但凡有些嗅觉的人都该知道,事情不简单。
顺恩伯府,孙彦听说消息已是一个时辰后。彼时,孙景被押入天牢,阿绰亦带着逐月与洛明德回宫复命。酒楼众人得了阿绰警告,谁也不敢将真相往外吐露,打探半晌也只得了个“孙景醉酒闹事,羞辱宫中女官,更对天子不敬”的模糊结果。
然而孙彦亦非省油的灯,更兼深知胞弟脾气,仅凭三言两语就大致推断出前因后果,脑中顿时“嗡”一声响。
他未尝没有不甘怨恨,但他远比孙景清醒,昔日婢妾已然站到一个高不可及的位子,再揪着往事不放,只会逼死自己。
这个道理,他掰开揉碎告诫了孙景无数遍,当时答应得好好的,怎就突然发了疯?
“你再说一遍,”孙彦逼视着打探消息的家丁,“当时还有谁在场?”
家丁战战兢兢:“跟咱们二郎君时常往来的两位中书舍人,还有天子身边的女官……”
孙彦蹙眉:“女官为何会在酒楼?”
家丁不明所以:“小、小人不知……”
孙彦挥手屏退他,眉头拧成细褶。寒汀陪在一旁,忍不住道:“二郎君虽有些骄纵,但也懂得轻重,入京这些时日一向循规蹈矩,如何惹下这等祸事?”
孙彦恼火:“还能为何?自是有人撺掇的!”
话音未落,只见女婢匆匆来报:“夫人闻听二郎君被押入天牢,急怒攻心,吐血晕厥过去。”
到底是亲生母亲,纵然一直偏爱幼子,仍有一份亲情在。孙彦立刻扭头:“派人去请郎中,能寻到的都请进府……”
寒汀答应着去了,刚到门口,忽听轰隆如雷,却是无数披甲执锐的卫兵疾步而至。为首之人高居马背,挥刀厉喝:“奉陛下口谕,顺恩伯府不思圣恩、欺君罔上,给我围了!”
正是延昭。
卫兵们依令而行,在巷口架起拒马,只一个照面就将偌大府邸围得水泄不通。与此同时,寒汀心口发凉,“砰”一声掩上角门。
“伯爷,大事不好!”
突遭惊变的不止顺恩伯府,牵扯其中的荀家和李家也得了同样待遇。赵郡李氏家主正是如今的吏部左侍郎,位高权重,非同小可。荀家与朝堂牵扯少些,唯有一个荀九郎出仕,算是族里最出挑的人才。
然而京中没人敢小瞧,盖因荀氏有一门了不得的姻亲——长房嫡女三年前嫁入陈郡谢氏,以儿女姻缘为盟,荀谢两家结为政治盟友,一荣共荣,不可小觑。
可再如何尊荣无双的世家大族,在禁军明晃晃的刀枪前也只有觳觫战栗的份。管家忙不迭命人封门闭户,又急着往外送信,却哪里出得去?一时间,府中人心惶惶,待要自我安慰,想起清河崔氏的结局,便知“世家大族”这块金字招牌,在女帝面前大抵是不管用的。
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,很快,礼部值房的谢尚书听说了消息,吏部的李侍郎也知晓了内情。两人凑到一处,交换过一记暗流汹涌的眼神,都知今日之事怕是不能善了。
第244章
荀、李两位郎君固然骄纵, 无缘无故,怎敢设计天子近侍?自然是得了家中长辈默许。家主们所想与年轻人又有不同,逐月名声如何不要紧, 要紧的是借此炒起舆情,绝了女帝征选女官入朝的念头。
自古阴阳有序、乾坤有常, 女子就该安分守己,如女帝这般离经叛道者,一个已经太多, 若是人人效仿, 世间焉有纲常可论?这世道又要乱成什么样?
这是大多数人的想法,世家大族尤其如此。
他们料到女帝会有所反应,也做好最坏的打算——无外乎壮士断腕,赔上两个年轻儿郎仕途,换家族安稳,也不亏了。
却不曾想女帝反应如此之大, 一没有审案定罪, 二未曾召家主质问,直接命人围了府邸。
这情形, 很难不让人想到清河崔氏的下场。
“陛下这是要鱼死网破?”李侍郎惊疑不定, “她就不怕传扬出去,坊间物议纷纷,自己名声不保?”
谢尚书比他看得清楚:“她以女子之身为帝,史书上的名声本就不会好听,即便不来这一出,坊间物议也从不曾平息过。”
李侍郎越发着急:“她不要名声,就拉着咱们一同下水?谢公,咱们这些人都唯您马首是瞻, 您可得说句话。”
谢尚书颇为厌倦地摁了摁眉心,心里不是没有疑惑。
“陛下虽非仁君,行事亦有章法,怎会突然闹出这样大的动静,”他目光严厉地看着李侍郎,“士钊,你可有什么瞒着我?”
李侍郎叫屈不已:“我哪敢瞒着谢公……”
他话说到一半,突然愣住,仿佛想起什么,表情隐约变了。
谢尚书正盯着他,自没有放过这一瞬的神色变化:“想到什么了?”
李侍郎脸色难看:“是我家七郎,与那孙二郎君饮酒时,听他说过几句醉话。话不大好听,我命七郎守口如瓶,万不可说出去……”
他觑着四下无人,在谢尚书耳畔低声说了句什么,把个谢崇岚惊得老眼圆睁,继而目露沉吟。
“如此便说得通了,”他沉吟道,“只怕今儿个这出还不是应在那女官头上,是孙二郎君说岔了嘴,得罪了那一位。”
他朝垂拱殿方向虚虚一拱手,又叹息:“若真如此,事情就不好办了。”
李侍郎眼神忽闪:“孙家的债,合该由孙家人自己担着,怎好将旁人牵扯进来?魏公说,是不是这个理?”
谢崇岚沉吟不语。
世家反应很快,不过半个早晨已经商议好对策,赶着往垂拱殿求见女帝。
这事不好办,但也不算太难办。女官受辱,自要安抚,为保名节,最好是天子赐婚——只要成了一家人,不管孙景在酒楼中说出何等难听言语,都可归之为小情侣闹别扭。
女帝也是同样的道理。
这世道看重出身,贫寒门第比之簪缨世家天然低了一等,但事无绝对,于女子尤其如此。
理由很简单,出嫁从夫,比起血脉亲缘,女人出身高低与否,与夫君地位休戚相关。
女帝是楚馆妓子还是卑微妾婢都不要紧,只要迎娶一位清贵尊荣的皇夫,所有问题迎刃而解。
连消带打,这便是世家文臣的如意算盘。
文臣聚在垂拱门外高声请见时,殿内明烛高照,寂静如死。逐月与洛明德双双跪在地上,阿绰侍立一旁,沉声禀明来龙去脉。
“李舍人已经招认……半年前,京中新开一家妓馆,老鸨来自南边,手下姑娘也以南人居多。李舍人喜爱江南风韵,隔三岔五便要光顾,次数多了难免泄露身份。老鸨知晓他是赵郡李氏郎君,又有中书舍人官职,越发奉承。”
“这老鸨有个习惯,凡是她馆中最出色的姑娘,都会请画师留下肖像。那一日,她命人将画像挂出,恰好李舍人登门,发现其中一幅与逐月十分相似,不免留了心眼。”
阿绰不着痕迹地瞥向逐月,见后者面无表情,微微叹了口气。
“李舍人归家后,将此事告知族中长辈。长辈亦觉蹊跷,遂动用了留在南边的人脉,辗转查证之后,发现逐月与时芳娘实为同一人。”
“李舍人于中书省任职,早不满逐月倨傲不驯,正好世家也想打压女官,商议之下定了计策,由李、荀两位舍人出面,引孙氏子至萃锦楼,假作偶遇。”
“只要孙氏子耐不住性子,当众闹出事端,则逐月名节毁于一旦,文官也有了充足的理由攻讦女官。”
说到这里,她到底没忍住,愤愤啐道:“这些文官,一个个嘴上冠冕堂皇,心思却再龌龊不过。这样的主意,亏他们能想得出。”
若非逐月心性坚忍,不比寻常女子软弱可欺,又或者,如果不是小二机灵,及时寻到国公府相助。
这一局怕是都要以逐月自裁、以证清白告终。
殿中再次陷入沉寂,穿堂风过,烛影飘摇。女帝只身端坐案后,脸上光影明灭不定。
许久,她笑了。
“朕知众卿必有高见,却不曾想,饱读诗书之辈,与那市井下流泼妇无甚区别,行事透着一股小家子气,”她摇了摇头,“哪怕逼宫乱政,好歹是真枭雄真豪杰,盯着女子名节做文章?”
“他们也就这点出息了。”
阿绰屏住呼吸,一个字不敢接。
逐月伏地叩首:“今日之祸全由奴婢行事不慎而起,奴婢辜负陛下所托,愿受重责。”
洛明德嘴巴张了又合,终是不忍逐月独自承担,紧跟着磕头:“陛下,此事臣也有过失,若非臣没能拦下逐月姑娘,也不至于闹到今日地步,臣……”
女帝摆了摆手,打断他二人争先恐后的请罪。
“此事的确因你而起,却又与你无关,”崔芜眸光幽幽,盯住逐月,“知道你错在哪吗?”
她没指望逐月参悟,直接给出答案:“你错在生成一个女人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