逐月微怔。
“如果你是男人,即便立场相对、政见不和,外头那些人也愿意用体面的方式打倒你,用正当的理由攻讦你。”
“但你不是,这意味着所有盛行于名利场的规则都不适用。对付你,只需要一种手段,就是围绕你的性别做文章。”
“身为女人,是你最大的原罪,可唯独这一点,是你自己无法决定的。”
“你是这样,朕也如此。”
男人与女人,有多大不同?
几个染色体片段,决定的不只是生理结构与生育功能的区分,还有社会地位的天差地别。
为男子,可正大光明地读书出仕,建功立业。
当女人,就只能低人一等,被剥削、被羞辱、被践踏。
凭什么呢?
“朕今日告诉你一个道理,”女帝缓缓道,“如果有人因你无法决定之事而加罪于你,那不是你的错。”
“是天地不仁,是世道不公,是那些掌握了话语权,踩着女人的尸骨高高在上,实则不干人事的男人们的罪业!”
“用旁人的过错加罪自己,这是最愚蠢的做法!”
逐月瞠目结舌,女帝说的这些她并非想不到,只是过往十数年的见闻阅历禁锢着她、制约着她,叫她虽有野心,却始终不敢真正践踏千百年来的伦理纲常。
这般离经叛道的话语,一字一句直戳心窝,令一旁的洛明德变了脸色,却无法反驳。
“陛下的意思是……”
“知道外头那些人为什么敢肆无忌惮地羞辱你、作践你吗?”女帝淡淡地说,“因为世间规矩向来如此,就像这烛台,有光即为明,背光则为暗,弃明投暗者,人人得诛之。”
“那么你猜,要如何扭转这约定俗成的规矩?”
“答案非常简单。”
女帝指尖陡然发力,竟是赤手掐灭火苗,烛台冒出一缕青烟,她面上多了一片浓重阴霾。
阿绰心道不好,定睛细瞧,女帝手指果然被撩黑一片。
然而眼下不便开口,只能默默忍住。
“去开门吧,”女帝淡淡吩咐,“也是时候跟他们重新立立规矩了。”
垂拱殿门轰然洞开,等待许久的群臣鱼贯而入。出乎女官意料,盖昀与许思谦也在其中。约莫是从女帝异乎寻常的行事中嗅到不安气息,唯恐君臣争执闹出乱子,两人神色都很凝重。
许思谦慢了一步,附在盖昀耳畔低声道:“如何不见武穆侯和镇远侯?若是这二位在,兴许能劝一劝。”
盖昀叹息:“陛下命武穆侯领枢密院、建神机营,两位侯爷前日出城勘查地形,预备着先立营盘,这会儿还不知在哪耽搁。”
偏偏赶在这时候!
许思谦唉声叹息,却无计可施。
说话间,文官入垂拱殿行礼,彼时逐月与洛明德已退至后殿,唯有阿绰侍奉在侧。
“平身吧。”
百官谢恩起身。
谢崇岚隐为世家官员之首,这种场合由他开口最为名正言顺:“今日冒昧见驾,实是为了定国公府无故缉拿朝廷命官一事……”
女帝语气淡淡:“定国公并非无故缉拿,是朕的意思。”
谢崇岚等的就是这一句:“敢问陛下,荀、李两位舍人与孙世子所犯何罪,怎就下了刑部大狱?”
女帝嗤笑:“他三人所犯何罪,谢卿会不知道?”
言罢,将三人供词丢在地上。
“尔等自己看吧。”
第245章
谢崇岚将供词捡在手里, 从头扫到尾,而后极隐晦地瞥了李侍郎一眼。
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!
从这供词来看,李侍郎非但早知逐月来历, 还默许自家儿郎设计陷害——若能成功倒也罢了,偏偏出了岔子, 被女帝抓到把柄,成了如今不上不下的局面。
有那么一瞬间,谢尚书觉得心累, 恨不能撒手不管, 让女帝将这蠢货一并处置了。
可惜不行。
京中世家同气连枝,一荣俱荣,今日处置了赵郡李氏,明日说不得就是陈郡谢氏。
女帝制衡世家的用心昭然若揭,这一次,他们必须迫其让步。
“臣请问陛下, ”谢崇岚打定主意, 徐徐开口,“这供词从何而来?”
女帝单手托腮, 眼带笑意:“自是这三人下狱后所招。”
谢崇岚点了点头:“这三人骤然入狱, 难免畏惧,若是为人恫吓,写下伪供也是有的……”
女帝微微眯眼:“谢卿的意思,是朕屈打成招?”
谢崇岚没接这个话头,今日之争,重点也委实不在供词真假。
“臣以为,即便供词是真,说到底, 也是李荀两位舍人年少好事,不值当陛下较真,”心念电转间,他知道孙景是保不住了,天子之怒须得有人承受,左右女帝与江东孙氏旧怨已深,就让孙家当这个替罪羊吧,“陛下曾言,以法理治天下,法无禁止皆可行……”
女帝勾起唇角。
她确实说过类似的话,但初衷是让刑部重修疏律,避免冤假错案,可不是让人钻空子算计她身边的人。
“且臣以为,当务之急非是处置荀李,而是设法补救,以免陛下清誉受损。”
女帝偏头瞧着他,那双眸子清亮至极,仿佛盛着月光。
一旁的盖昀突然心头咯噔,直觉这一幕好生眼熟。
正当他苦思冥想之际,女帝已悠悠开口:“照谢卿所言,当如何补救?”
谢崇岚使了个眼色,李侍郎会意,躬身上前:“其实,陛下绮年玉貌,正是大好年华。自古阴阳调和,方为人间正道,陛下鼓励民间婚娶,以充人口,自己也应以身作则。”
这话落下,立刻得到一片响应——
“今日之事看似荀李二人荒唐,实则也有陛下之过。”
“还请陛下早立皇夫,以正纲常。”
“有皇夫在,则坊间物议烟消云散,再无人敢指摘陛下。”
这几人一个比一个说得露骨,就差坦白道明,你娶一个清贵尊荣的皇夫,出身风尘那档子事自能一笔勾销,日后旁人提及,只会记得你是某家妇,谁还计较为妾为婢。
这是世间男子对女子的成见,女人不配为独立个体,成婚妇人已是低人一等,未出嫁的在室女更连全乎人都不算。
如何消除出身风尘的负面影响?找一个清贵男人,通过婚姻将自己变成他的挂件,那么再无人会指摘女子来历。
因为他们眼里根本看不到她。
这就是世家想出的解决方案。
盖昀眉头越蹙越紧,正待发话,忽见女帝眼风扫来,极严厉地盯了他一眼。
这是让盖昀袖手旁观、莫要插口的意思。
盖昀张开的嘴又闭上了。
“李卿的意思,朕却不明白,”女帝微笑,“指摘朕什么?”
李侍郎当然不可能直说“被人知道当今天子曾是别人家逃妾,非笑掉大牙不可,朝廷亦是颜面扫地,再无威信可言”,遂义正言辞道:“陛下恕臣直言,您纵容女官行走外朝,此举实是不妥。虽您光风霁月,却难保适龄男女日日相见,心中生出遐思。”
“有道是一个巴掌拍不响,若非女官修身有瑕,又怎会惹出今日祸事?”
“臣以为,为正视听,陛下须以身作则,其一杜绝女官与外臣接触,其二便是早日立定皇夫,以免坊间非议……”
女帝玩味着“一个巴掌拍不响”,笑容越来越冷。
盖昀瞳孔骤缩,突然意识到这一幕为何眼熟。
当初崔氏以孝道人情逼迫女帝承认崔氏为宗室时,她虽一言不发,高居丹陛时,也是这般微微含笑。
一双眸子里的光亮得骇人,也冷得怕人。
刹那间,盖昀冷汗下来了,然而这时开口已经来不及,只见女帝缓缓起身。
“坊间非议,议的是什么?以身作则,则的又是什么?”她悠悠道,“李卿不敢说,朕便替你说了,不就是朕曾委身风尘,后又被江东孙氏强抢回府、逼纳为妾那档破事,是也不是?”
自古上位者最忌讳昔年污点,谁也不曾想女帝就这般直截了当地捅破窗户纸。那一刻李侍郎愣在原地,打好的腹稿全没了用武之地。
怎会这样?不应该啊。
她不应该是遮遮掩掩,窘迫难当,唯恐被人知晓不堪来历?
世家叫板皇权,拿捏的就是上位者爱惜名誉,不愿昔年污点为人知晓。
可若女帝不在乎呢?
谢崇岚远比李侍郎敏锐,想到某种近乎可怕的可能性,脸色终于变了。
“李卿方才有句话,朕听着很有意思,”女帝噙着笑意,“一个巴掌拍不响?”
“朕给李卿讲个故事吧。”
她背手身后,慢悠悠地踱到近前:“乱世之中,贫苦人家活不下去,将收养的女孩卖去了青楼。那女孩忍辱负重、做小伏低,只等机会成熟,从楚馆出逃。”
“她成功了,逃出龙潭。却又没成功,途中撞见节度使之子,被强掳回府,又入了虎穴。”
“节度使之子看中她美貌,她屡屡出逃,又屡屡被抓回。到最后,板子挨了,清白失了,肉身被凌辱,尊严被践踏。”
女帝一步一步走到李侍郎面前,直逼他双眼:“李卿,你告诉朕,这是谁之过?”
李侍郎如何听不出,女帝口中的“女孩”正是她自己?以他的心胸,自是以为种种苦难皆是女子之过,若她入节度使府能安分守己、卑事主母,也算得了不错的归宿。
可她偏偏不肯,拼死出逃,于中原腹地掀起滔天风波,最终力压群雄,登临皇极。
方有了世家今日的麻烦。
可这话不能当着正主的面说,李侍郎只能卑微赔笑:“这自然是……是那强抢民女的贼子的罪过!”
女帝也笑:“言不由衷,朕知你不是这么想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