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分明没说什么过分严厉地话,李侍郎却像被蛇蝎锁定的青蛙,冷汗不受控地往外冒。
谢崇岚瞧着不对,试图打圆场:“陛下乃一国之君、九五至尊,前尘往事皆已过去,实不必纠缠不放。”
“朕倒是不想纠缠,可有人处心积虑、机关算尽,非得捅朕的伤疤,”女帝一字一顿,“当着众目睽睽,孙景是怎么说的?”
“他说,朕不过是孙家一介逃妾!他大哥不寻我算账,我还有脸与孙家计较,是也不是?”
殿中文官并非人人知晓萃锦楼中对话,此时乍闻详情,简直三魂惊散了七魄。
李侍郎再愚钝,也知大事不好,立刻跪地请罪:“陛下恕罪,这都是那孙氏子狂悖,臣实不知情……”
女帝冷笑,转身拎起茶盏。
“知不知情,不要紧,”她轻言细语,“要紧的是,你该死!”
“砰”一声脆响,茶碗落地,砸得粉粉碎。
电光火石间,盖昀脑中闪现过四个字:摔杯为号。
只听脚步声仓促杂乱,无数皮甲卫士冲进殿中,为首之人正是殷钊。
殿门与窗扉逐一合拢,盖昀只嘶声呼喊一句“陛下息怒”,就被不绝于耳的金铁呼应声截断。
长刀出鞘,密集如林,寒光映照出殿中文臣惨白的面孔。
女帝低垂眼帘,似笑非笑:“当年,朕以命相搏,跳进运河才逃出生天。”
她睨着李侍郎:“李卿,你知道河水有多凉吗?”
李侍郎哪还答得上话?他只觉站在身前的并非九五至尊,而是从深渊里爬出来的索命厉鬼,烛火幢幢,鬼影森森,朝他露出狰狞爪牙,伏在地上的后背抖成筛糠。
女帝收了笑意:“看来李卿不知道……那便让他也亲身体会一番!”
殷钊打了个手势,早有禁军端着水盆上前,二话不说地揪过李侍郎,摁着他后颈将人压进盆里。
李侍郎口鼻被水淹没,惊恐地挣扎起来,然而他一介文人,如何挣得过两名孔武有力的卫士?只露脸喘息两下,就再次被摁进去。
一时间,殿内安静极了,只听到“咕噜咕噜”的呛水声。文臣们沉木浮石的好口才没了用武之地,齐刷刷地瞪着李侍郎,就像羊群盯着待宰的同类。
许思谦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帝,自他追随崔芜起兵以来,她都以英明宽仁的形象示人,偶有霹雳手段,也是对事不对人,仿佛天生是为那个位子而生。
这是他第一次隐约意识到,女帝心里压着一股情绪,比火烈,比海深。过去数年间,她用理智、用雄心将其压制住,从未显露人前。但是世家们阴毒下作的算计触了她的逆鳞,这股情绪再也压制不住,仿佛滔天洪浪般吞了朝堂。
待要上前劝阻,忽觉手肘被人扯了把,扭头见盖昀对他摇了摇头。
许思谦不解:盖相?
盖昀叹了口气。
他当然知道屠戮朝臣是何等罪名,他日落在史书上,一个“残酷暴戾”是逃不掉的。然而女帝今日发作,不仅是对“朝臣”,更是对“世家”。
天子刀已出鞘,拦不住了。
第246章
垂拱殿中群臣惊悚, 女帝却难得分了神。
那一瞬间,她想到两个人。
一个是黄巢,一个是朱元璋。
黄巢攻破长安, 纵容部下大开杀戒,一句“冲天香阵破长安”, 血色淋漓,浸透纸背。
然而后世史书上,对他的评价并不低, 何解?
盖因被他屠戮的“万民”中, 有相当一部分是垄断了资源与晋升渠道的“世家”。
他用赤地千里的屠刀,瓦解了世家盘踞千年的根系,难怪后世有史学家评价,“他刀人八百万,人肉做军粮,却为中原拔掉了一颗千年毒瘤”。(1)
朱元璋以重典驭群臣, 吏治严酷堪称绝无仅有, 更曾有当殿鞭死勋贵的“壮举”。
这不是什么值得提倡的做法,但不可否认的是, 哪怕朱元璋几乎杀光了半个朝堂, 也没挡住明朝初年的蒸蒸日上。
不破不立,还是有些道理的。
“今日与众卿把话说开,是为了立个规矩,”女帝唇边重新浮起笑意,仿佛又变回那个和煦英明的君主,“刚愎自用是君王大忌,这个道理,朕很明白。众卿盼望为政者虚怀若谷, 再造‘王与马共天下’的盛景,这份心胸,朕也很佩服。”
“朕把话撂在这儿,日后朕若有什么考虑不周、思量不全的地方,尔等尽管畅所欲言,能改的,朕虚心纳谏。不能的,也可自我加勉。”
“只除了一桩。”
“那就是用朕,或者任何一名女官的出身来历做文章。”
女帝摆了下手,禁卫松开李侍郎。他顶着一头一脸的水珠,捂着胸口嘶喘连连,而后好像反应过来,膝行着爬到近前,抱着女帝小腿哀哀央求:“陛下……咳咳,饶命!”
“臣对陛下实是一片赤诚忠心,天地可鉴啊!”
女帝没言语,冷冰冰的目光掠过一干噤若寒蝉的文臣,最终定格在谢崇岚脸上。
谢崇岚谦卑地垂落眼帘。
“今日之后,若再有人对朕之出身,或是女官入朝指手画脚……”
女帝抄起案上砚台,垂眼对李侍郎笑了笑:“李卿,一个巴掌拍得响吗?”
李侍郎愣住。
下一瞬,砚台从天而降,夹杂着万钧之力拍在他额头上,“咣”一声巨响,偌大的垂拱殿随之颤了颤。
李侍郎扑倒在地,额头血如泉涌。
然而这只是刚开始。
第二下、第三下紧随着砸落,带着憎恶,挟着怨愤。鲜血喷涌而出,无穷无尽。
有那么一瞬间,女帝恍惚以为,那不是血,是被生生吸食的女子血泪,从这个敲骨榨髓者的身体里流淌而出。
她们在她耳边徘徊、悲泣,千年沉冤,今日方得讨回。
文官变色,眼睁睁看着女帝手持砚台,砸烂了李侍郎的颅骨,那样的疯狂又快意,就像砸烂一根试图禁锢她的铁链。
然后她抬头,伸舌舔了舔溅落颊边的血。
“……谁有异议,现在可以站出来。”
一片死寂。
如果文臣们早有预料,或许还可以密谋部署,最起码争一个不败之地。但所有的事都发生的太突然:荀李萃锦楼密谋是他们没想到的,孙氏子口出妄言不敬天子是他们没想到的,女帝的激烈反应与骤然爆发的杀机也是他们没想到的。
这种种“没想到”加在一起,造就了如今的局面,他们将自己打包送到女帝手里,却没有任何反击的手段。
一时间,所有人心中升起疑问,女帝自即位以来种种极富秩序性的举措,是不是在迷惑他们?她改革官职,分离军权,一切都那么的有章法,这一切莫不是为了混淆世家视线,以便在最出其不意的时刻给予致命一击?
没人能给出答案,面对女帝含笑带血的质问,哪怕是世家魁首的谢尚书,也选择了同样的反应。
沉默。
北魏年间,尔朱荣尽灭朝臣两千余人的“壮举”迄今也才过去数百年,同以“魏”为国号,谁也不想拿脑袋去试女帝的刀锋有多利。
天理纲常固然要紧,可又怎么要紧的过自家性命?
面对意料之中的场面,女帝再次笑了。
“朕谅你们也不敢。”
与此同时,京城李家,拒马撞开紧闭的府门,健仆挥舞着刀枪木棍冲上前,试图阻拦禁军入府。
领兵的狄斐拔出腰刀,劈手斩落一记首级,而后厉声下令:“奉天子旨意,杀!”
另一处荀氏府邸,徐知源踹开府门,下达了同样的命令。
“——杀!”
很快,两处府邸响起厮杀与惨叫声。此时还是青天白日,不少百姓被吸引,虽不敢靠近,奈何人性作祟,依然躲在巷角探头探脑张望动静。
未几,只见一拎着包裹的豪仆从巷子里没命奔出,堪堪奔近拒马时,一支冷箭从身后射出,正中背心。
豪仆惨叫,倒在地上,手中包袱散落,居然装了几个大金锭与十来串明珠,个个都有指腹大小。
鲜血从背心涌出,明珠被血污淹没。
围观百姓无不悚然。
“要、要变天了!”
安宁没多久的京城再次迎来腥风血雨,主导一切的女帝坐镇宫城,不动如山。入伏后闷热的晚风进不去垂拱殿,竹帘低垂,冰鉴吞吐出森然凉意。
官员们虽然服软,却未得获自由。女帝发话,将人押入后殿,他们的生死依然只在天子一念间。
随后,她唤来殷钊:“盯着这些人的府邸,若有人密谋串联、欲行不轨……”
“杀!”
彼时女帝脸上尚有血痕,眼神是从所未有的冷戾。殷钊嘴唇动了动,终究只道出一个字:“……是。”
他待要退下,忽听身后女帝又道:“盖卿与许卿单独看顾,他二人身体算不得好,怕是不耐苦热,你命人送些冰过去。”
不知为何,分明是再寻常不过的吩咐,殷钊却长出一口气,仿佛由此窥见这个杀神般的皮囊下,依然是他追随多年的天子。
“臣,领命。”
随着殿门轻轻响了声,殿中只余女帝一人。也许是方才一场发作消耗了不少精力,她坐于案后,单手支腮,眼睛微微阖起。
然而头脑依然清醒,她忍不住思忖,屠刀既已落下,要不要干脆一不做二不休,叫盘踞中原千百年之久的世家彻底化为烟云?
虽然世家这玩意儿说到底是人心贪欲作祟,虽然今日寒门极有可能是来日世家,但重新洗牌有重新洗牌的好处,至少再分配过的资源可保上升渠道不被堵塞,新鲜血液能源源不断流入庙堂,而未来百年间也不至再出现王马那般一手遮天的毒瘤。
手段虽然简单粗暴了些,但简单粗暴也有它的好处。
她想的出神,忽听脚步声靠近,睁眼一看,延昭已跪于案下。
“陛下,臣来复命。”
女帝挑眉:“孙氏都清理干净了?”
延昭似有犹豫:“尚未。顺恩伯请见陛下,称有要事相告。”
女帝冷笑,刚压下的戾气卷土重来:“他算什么东西,想见朕就能见吗?”
“顺恩伯正是知道陛下会有此语,所以求臣将此物献上,”延昭从怀中摸出一封卷轴,双手托过头顶,“请陛下过目。”
女帝接过,展开看了两眼,眉心忽而微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