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传朕旨意,”她冷冷道,“命顺恩伯觐见。”
这是孙彦第一次以臣子的身份单独觐见女帝,偌大宫殿,巍峨森森。她独坐烛光极盛处,支颐望来的眼神仿佛俯瞰蝼蚁。
那一刻,孙彦脑子里只闪过两个字:报应。
他不认因果,不信宿命,哪怕失了江南基业,也只懊恼筹谋不当,愧对先祖。
直到现在。
是他刚愎自用,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。狂妄自负,逼走了本可为大臂助的当世人杰。
方才有江东孙氏今日之难。
“臣孙彦,叩见陛下。”
他放下所有的傲慢不甘,将姿态低进尘埃,只为给孙家争出一线生机。
女帝掂着手中卷轴:“这是你交给延昭的?”
“是。”
“从何得来?”
孙彦深知孙氏已到存亡关头,不敢有丝毫隐瞒:“先父图谋南楚已久,曾派商队南下赴闽,无意中得悉当地有银矿。”
“先父闻之大喜,遂以做木材生意为名,以银钱开道,疏通当地官府,将整座山头包下。开采出的银矿藏入空心木料,秘密运回吴越。”
是的,孙彦交与女帝的卷轴上,所绘正是银矿与藏银地点。可想而知,这批银矿一旦落入女帝手中,则国库空乏的困境立即迎刃而解。
“除此之外,还有江东孙氏多年积累,财帛、兵器,以及粮食,”孙彦平平板板地说,“昔年暴民作乱,围攻润州。先父病重,无力回天,只得命心腹突围,将这些交到微臣手中,指望孙氏有东山再起之日。”
女帝不怀疑这话,孙昭好歹是江东之主、一代枭雄,会留后手一点也不奇怪。
“微臣无能,守不住孙氏家业,与其蒙尘,不如献与陛下,只求饶过孙氏满门性命。”
这是一笔交易,条件亦算得上丰厚,奈何女帝不是商人。
她徐徐起身,背手踱到近前,垂眼冷睨孙彦。
“孙卿,你在跟朕谈条件吗?”
孙彦额角开始冒冷汗:“臣……不敢。”
话音未落,肩头猛受重击,竟是被女帝一脚踹翻。
女帝虽为女子,这些年勤于锻体,腿脚力量当真不小,紧跟着一脚踩中孙彦胸口。
“跟朕谈条件?”她冷笑,“你算什么东西!”
“你也配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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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47章
伤疤撕裂的一刻, 女帝意识到,横亘七年的脓血从没有愈合过,一直在煎熬作祟。
她不想遗忘, 也没必要遗忘。
扎在心口的毒刺,拔出来就好了, 她有权为此痛苦,也有能力让伤害她的人付出代价。
“什么江东孙氏?什么世出名门?狗屁!”
女帝抬腿猛踹,力道比不上久经沙场的武将, 却胜在了解人体结构。垫了硬木的靴尖正中肋下薄弱处, 孙彦只觉喉头发甜,张嘴喷出一口血。
不是不屈辱、不悲愤,但他现在没有与女帝叫板的底气与筹码。
就像当年的卑贱妾婢,无法逃脱节度使之子的掌心一样。
“昔年种种,皆是臣之罪过,”孙彦口齿含血, 声嘶力竭, “臣只求陛下放江东孙氏一条生路,孙氏上下必感念皇恩, 为您鞠躬尽瘁, 万死不辞!”
回应他的又是全力一脚,这一次,胁下剧痛钻心,是肋骨断了。
“你算哪根葱?”女帝冷笑,“朕麾下智囊无数、猛将如云,轮得到你万死不辞吗?”
“一介降臣,一个玩意儿,朕叫你生就生, 要你死就死,你也配跟朕讨价还价!”
说到极怒处,她抄起案上换过的冻石砚台,照准孙彦额角就是一下。
“咣”一声巨响,孙彦耳畔好似炸开水陆道场,半晌没缓过来。
待他回过神,额角鲜血小蛇般蜿蜒流淌,视野所及血红一片,他却顾不得擦拭,膝行上前抱住女帝靴筒。
“陛下麾下能人无数,却都是治国理政的栋梁之才,唯独微臣人品低劣、阴狭邪辟,堪为您手中刀刃。”
孙彦下了血本,为求打动女帝,不惜将自己贬损得一文不值。
换作七年前,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有一日会匍匐在女人脚底,靠自污换取她网开一面。
“臣知陛下素有整治朝堂的心胸,奈何世家势大,束手束脚,”他嘶声道,“臣愿为陛下马前卒,您令旗所指,便是臣刀锋所向。”
女帝微微眯眼,不曾应允。
但也没踹开他。
孙彦心知自己把准脉门,虽万般不甘,为求保全孙氏满门,还是咬牙道:“陛下有所不知,朝中文臣对您宠信武穆侯十分不满,迟早会生出事端。”
“凡事先下手为强,有臣在前面挡着,武穆侯坐镇枢密院,方能高枕无忧啊!”
这话戳中女帝另一处软肋,她目光闪烁,凝聚的杀机终于缓缓消散。
“世家想对武穆侯怎样?”她冷冷地问。
孙彦不知该心酸还是松一口气,口中道:“臣也是偶然得知,那卢尚书的千金对武穆侯一往情深,求而不得,辗转成病。”
“卢尚书疼惜爱女,不忍见她为情所困,于是遍访京中药铺,寻得一味……能令男子动情的奇药。”
女帝:“……”
她收起最后一点杀意,拢在袖中的手攥紧了。
此时,远在城外的秦萧尚不知京中变故,掩口打了个喷嚏。
丁钰回头看来:“怎么,不会是吹冷风着凉了吧?”
颜适闻言,立刻往火堆里添了两块干柴,火星泼溅,仿佛飞舞的金虫。
他们一行已在城外勘查数日,最终选定京郊西北二十里处的一片山麓。此地有水源、有河水冲刷出的平坦谷底,可安扎军营。亦有山麓连绵、茂林隐匿,可供操练火器之用。
秦萧将所探地形绘成舆图,与丁钰斟酌了细节,逐一标明。另一边,亲兵早已立起营帐,又寻附近农家买了鸡,炖成新鲜鸡汤,一人分了一碗。
“山里晚上凉,侯爷喝碗鸡汤暖暖身吧。”
其实眼下已入伏,晚上再凉也冷不到哪去,如此小心翼翼,无非是顾虑秦萧伤病初愈,元气尚未复原。
秦萧无奈一笑,接了汤碗。
“如此就差不多了,剩下的还需陛下首肯,”丁钰挠着下巴,“首批征选三千人,咱们留够五千人的地方,就算日后扩充也不怕。”
颜适偏要跟丁钰抬杠:“若是超出五千呢?”
丁钰梗着脖子,将干粮咽下。
“三五年间超不了,”他说,“就算人能凑够,火器也造不了这么多……回头我得跟老卢唠唠,这炒铁的匠人再不跟上,往后神机营断了粮,他自己跟陛下解释去,我可不帮他兜着。”
颜适撇嘴:“神机营不是你主理?你自己把事办了,卢尚书还敢在陛下跟前参你一本?”
丁钰:“那不行,怎么说也是顶头上司,真越过他,哪怕这回办成了,万一那老小子记仇,以后给我穿小鞋怎么办?”
颜适故意激他:“镇远侯身负皇恩,还怕穿小鞋?”
丁钰:“你小叔叔上回被人弹劾,都得光着脚跪地请罪,我怎么就不怕?”
秦萧原是饮着鸡汤听他二人斗嘴,不料自己被牵扯进来,目光似笑非笑地转来:“丁侯此话何意?”
丁钰敢逗颜适,却不大敢撩武穆侯的虎须——倒不是怕秦萧,是怕女帝护短,反过来找他麻烦。
“没……这不就随便唠唠嘛。”
他话没说完,忽听远处传来隐隐的马蹄声。值夜的亲兵纷纷起身,只见林中窜出一骑,眨眼到了近前。
“呛啷”数声脆响,亲兵拔出佩刀,寒光交织一片。
丁钰眼尖得很,借着火光看清那是张熟面孔,依稀是盖昀身边最得力的亲随,忙道:“别动手,是盖相的人,保不准为公事而来。”
亲兵这才收刀让路。
亲随跳下马背,连滚带爬地扑到近前:“我家相爷传话,宫中有变,请两位侯爷速速回京。”
秦萧骤然起身,第一反应是女帝出事了:“可是陛下有恙?”
亲随上气不接下气:“陛下……要杀人!”
秦萧瞳孔骤缩,与丁钰交换过惊疑不定的视线。
从城外赶回宫需要一天光景,说来很短,却能做很多事。
首先,忠武侯狄斐与宁毅侯徐知源围了荀、李两府,府中上下杀了个干干净净。待得夜幕降临,血水浸透每一块石砖,一具具尸首被抬出,挨个清点,验明正身。
而这只是刚开始。
狄斐与徐知源查抄了荀、李两府,搜出财帛与账本无数,里面记录的是这些年侵吞民田、贪墨国帑的勾当……虽说大多是后晋年间,但也不乏本朝账目。
更要命的是,账簿记载的不止两府。
狄斐亲自回宫复命,不出所料,引得天子震怒。一不做二不休,女帝将账簿交与刑部,又命狄斐与徐知源按名录抓人,下刑部大狱严审。
这一晚的京城在腥风血雨与鸡飞狗跳中度过,即便是深宅院墙,也挡不住街上传来的呼号哀求声。
有人心惊胆战,有人强自镇定,有人惶惑不安,还有人想拼个鱼死网破。
然而各家家主俱被扣在宫里,缺了掌舵之人,各府不敢轻举妄动。若是密谋串联、互通消息,暗中早有无数双眼睛盯紧他们,但有异动,等来的不是盟友支援,而是破门闯入的禁军,与一道毫不留情的“格杀”口谕。
大半个京城被血色浸染,只不知此间呼号比之昔年黄巢破京,差距几何?
与此同时,刑部大牢亦是人满为患。贾翊自接手刑部,何曾见过这等阵仗?心中暗自感慨,世家不懂见好就收,非得往天子心窝处捅,踢着铁板了吧?
该!
就在这时,宫中密使登门,兜帽揭开,露出逐月姣好的脸。
“奉天子之命,”她说,“特赦孙氏子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