孙彦知道女帝憎恨自己, 也猜到当初的江南暴乱,多半有她手笔。
但他还是低估了女帝的恨意,更不曾想到, 江南暴乱竟是她一手挑起,不惜一切, 只为断绝孙氏基业。
这女人……怎么能这么狠!
然而眼下不是自伤自怜的时候,孙景伤得太重,人废了不说, 还发起高热。伤口红肿流脓, 整宿整宿地说着胡话。
伯府被围,请不到高明的郎中,幸而跟随孙彦多年的寒汀懂些外伤法门,过来看了眼,说是风邪侵体。
“属下依稀记得,天子手里有种金创药, 最对风邪症状, ”他迟疑道,“当初秦帅伤重, 也是天子亲自用药, 将人救回的。”
孙彦明白他为何迟疑,女帝对孙家恨之入骨,能放孙氏一马已是他竭力争取的结果,然他筹码用尽,有什么底气去求天子出手?
更遑论,孙景如今的下场,本就是她乐见……甚至默许的。
可孙景毕竟是他一母同胞的弟弟,他伤重如斯, 难道要孙彦看着他去死吗?
屋漏偏逢连夜雨,就在这时,婢女匆匆闯了进来:“郎君,不好了!太夫人病势加重,痰迷了心窍。”
孙彦再不犹豫,拎袍奔向门口。三四把寒光凛冽的长戈拦住他,他赤手握住锋刃,朝着高居马背的延昭哀求:“罪臣求见陛下!罪臣有要事禀报!”
女帝似乎早料到这一出,许孙氏觐见。
于是,不到十二个时辰,孙彦再次走进垂拱殿。
与顺恩伯府的凄风苦雨不同,垂拱殿中丝竹绕梁。女帝不知哪来的兴致,从宫廷乐师中挑了几个能入眼的,奏起不知名的小调。更有舞者当殿胡旋,衣摆转成一朵轻薄的花儿。
女帝坐没坐相地倚着玉阶,手中金杯往外一撇,自有会看眼色的宫人满上美酒。
“孙卿来了?”她浅酌两口,眼角浮起绯霞,像雨后沾湿的海棠,“听说江东孙氏家学渊博,既然来了,不如舞上一曲,为朕助助酒兴?”
命勋贵起舞助兴,自是折辱,换做平时,孙彦纵不动怒,也决计难从。但此刻,他别无选择,只能在女帝脚边匍匐跪下:“臣愿为陛下献舞助兴,只求陛下赐药!”
女帝挑眉:“什么药?孙卿这话,叫朕好生糊涂。”
孙彦知道女帝在装傻,但他不能拆穿:“臣弟罪犯滔天,幸蒙陛下恩赦。只他时运不济,感染风邪,已是命在旦夕。”
“罪臣听闻陛下研制了一种新药,能解风邪之症,求陛下开恩赐药,孙氏上下铭感五内!”
言罢,重重叩首。
他磕得太用力,额头红肿破皮不说,金砖地也被震出回响。一时间,殿内丝竹渐歇,乐师们面面相觑,迟疑着是否该退下。
女帝不高兴了:“朕让你们停了吗?继续奏乐,这支舞还没跳完呢。”
乐师们不敢怠慢,丝竹声再起,好似一股春风拂开满殿死寂。舞者越转越疾,到最后不见身影,只听得足踝银铃响成一片。
女帝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口:“孙卿也说,此为时运。时运者,天命也。”
“既然天意如此,朕为天子,自当顺应而为,怎可逆天行事?”
孙彦难忍心中悲愤,明知不该问,依然冲口而出:“究竟是天意如此,还是陛下处心积虑,要置我江东孙氏于万劫不复!”
话音刚落他就察觉不对,可惜说出口的话泼出去的水,想叼回来吃了却是不可能。只见女帝极松弛地斜倚阶上,似笑非笑地勾着嘴角。
“还记得朕给你的封号是什么?”她悠悠道,“顺恩,雷霆雨露皆为君恩,你只能顺从,不得违逆。”
“孙卿,你这条命是自己花大价钱赎回去的,可莫要轻易丢了。”
孙彦心头发凉,摁在地上的手指亦变得粘腻。
“当年江南暴乱,席卷生民无数,鱼米之地,几成白骨坟场,”他听到自己嘶哑说,“陛下就不怕传扬出去,有损天子声誉?”
女帝依然坐姿松散,把玩着手中金杯。
“原来你也知道生民涂炭是一桩惨事,”她语气舒缓,“你孙家坐拥江南、倒行逆施时,怎不想想自家声誉?”
“现在满口百姓生民?呵呵,猫哭耗子了吧?”
孙彦满心不忿,却无从辩驳。
“百姓愚昧,所求却简单,无非是一碗饭,一口气——但凡能看到活的希望,谁也不想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。”
女帝似能看穿他的心思,冷笑讥讽:“要怪,就怪你跟你的好父亲从没把底下的百姓当人看。”
“征发二十万百姓修皇陵?还让人家自负食宿?真亏孙昭想得出来!”
“百姓们活不下去,当然要另谋生路,此时有人振臂一呼,谁能不跟随拥护?”
“你们孙家自己失掉了民心、败掉了基业,现在跟朕哭诉生民涂炭?早干什么去了!”
孙彦手指用力蜷缩,磨平的指甲抠进掌心,留下深深血痕。
“纵然孙家十恶不赦,陛下大可兴王师来讨,又为何要送美人入孙氏后宅?”他咬牙,“此女所为,陛下敢说不知情?”
“朕当然知情,”女帝微笑,“她所谋所为皆出自朕授意,朕怎会不知?”
孙彦蓦地抬头,眼底痛怒交迸:“她离间我兄弟之情,还害死先父……”
“是朕指使的,”女帝轻描淡写地打断他,“昔年孙节度视朕为不入流的贱妾,一盆水就想打发了朕,你当朕不记得了?”
孙彦耳畔轰然一震,并非不记得了,只他满脑子都是自己与眼前人曾经的爱恨纠葛,哪还顾得上父亲做过什么?
“朕当时就告诉过你,迟早有一日要江东孙氏九族陪葬——天子一言,重于九鼎,你当我说笑不成?”
殿中舞乐愈疾,女帝有了几分醉意,扶着宫人的手踉跄站起。
“朕记得孙卿曾说过,这世间本是权势说话,当年你强我弱,朕之言行皆不由己,只能暂且蛰伏。如今情势易转,朕为刀俎,你为鱼肉,你却要与我谈恩义、谈声名,呵……双标了吧?”
孙彦听不懂“双标”,却不耽误他从女帝连讥带讽的话音下听出深深的刻薄与恶意。
“不过,朕还是要感谢孙卿,若无你当年的百般逼迫,朕也无法狠心走上这样一条路。”
“是你,妄自尊大,不顾百姓死活。也是你,有眼无珠,一手断送了孙氏基业。”
“成王败寇,输了就得认。如今却像丧家犬一样在朕面前哀哀乞怜,孙卿,太难看了。”
孙彦胸口从未这般剧烈起伏过,千钧的不甘、万吨的愤慨冲撞着胸腔,令他说不出话。但他知道,如今的孙家万万不可与天子结仇,是以再不甘、再艰难,他也只能忍下屈辱、咽回悲愤,将头低进尘埃里。
“昔年诸事,皆是臣之过错,臣愿任凭陛下处置,只求陛下饶家弟一条性命!”
女帝晃晃金杯,将最后一点美酒咽了。
“朕从没想过要孙景的性命,”她拖沓着步子,从孙景身边走过,“可惜他作孽太多,曾经的苦主找上门。”
“朕为天子,自当为麾下百姓做主,你说,是不是这个理?”
孙彦嘴唇发颤,好半天挤出一句:“陛下这般屠戮降臣,就不怕……武穆侯看在眼里,寒了心吗?”
女帝眼神微冷,那一刻好似钢刀出鞘,将金杯狠狠掷落。
赤金酒杯撞中孙彦额角,此处原就被砚台砸伤,草草扎了绷带。眼下再挨重击,血迹浸染纱布,小蛇般蜿蜒淌下。
他颅骨剧痛,肋下也痛,却不曾吭声,以最谦卑的姿态,说着最剜心的言语:“陛下自可随意处置孙家,但您别忘了,武穆侯也是归降之臣。”
“您当初踩在武穆侯脊背上登基为帝,就不怕他见了您今日面目,后悔昔年所作所为?”
女帝暴怒,呛啷拔出卫士佩剑。然而下一瞬,她忽有所感,蓦地抬头,只见殿门不知何时被夜风拂开,一道鹤立身影裹着夜色,不知在那站了多久。
女帝瞳孔陡凝。
以她对秦萧的熟悉,这一刻竟都无法看穿武穆侯的心思。他面无表情,稳步入殿,掀眸瞧了眼女帝,而后撩袍跪下。
“京中变故,臣已听说,”他语气和缓,有种莫名的、安抚人心的力量,“荀、李两姓冒犯天威,罪当万死。侵吞民田者也已下狱,难逃国法制裁。”
“陛下曾言,欲以法度治天下,天子犯法亦与庶民同罪。臣请陛下许诸臣离宫,有罪者押入刑狱,无罪者安然归家,莫令朝野动荡,人心惶惑。”
言罢,双手交扣额心,行了极郑重的叩拜大礼。
女帝伸出去搀扶的手僵在原地,她盯着秦萧瘦脱形的腰背,嘴角抿成近乎刚直的弧度。
好半晌,只听幽冷话音好似从云端传来:“……准卿所奏。”
*
盖昀与许思谦已被软禁宫中一日一宿。
比起世家官员,他二人待遇尚算不错,两人一间屋子,热水饭食一应不缺,甚至有人送冰鉴消暑。
除了不能出屋溜达,与在自己府上没什么区别。
但他二人不敢松懈,任谁都看得出,女帝此番发作秉雷霆之势,是一定要见血的。荀、李固然罪有应得,可京中世家何其多,莫非真要如前朝叛军一般,杀他个尸横遍野、血流成河?
正自惴惴不安,忽闻女官宣旨,女帝传召。这二位就像悬于头顶的铡刀终于落下,紧赶慢赶到垂拱殿,未及行礼,先看到一抹颀长身影立于案侧。
那一刻,连盖昀都松了口气。
有武穆侯坐镇,这事稳了。
第250章
惊闻宫中变故, 秦萧与丁钰片刻不敢耽搁,快马加鞭赶回京城。
秦萧骑术精湛,坐骑又是当世罕见的名驹, 狂奔之下将丁钰远远甩在身后,竟是快了大半个时辰。途中撞见两拨武侯, 得知荀、李两家惨状,又听说女帝派了禁军诛灭两姓三族,就知天子一怒非同小可。
万幸女帝保有最后一丝理智, 不曾效仿北魏旧事将官员尽数斩杀。也幸好禁军抄家搜出账簿, 好歹有个说得过去的名目。
“查案是刑部的事,朕不干涉,只有一条,朕座下容不得侵吞民田、贪墨国帑的蛀虫,不管皇亲国戚还是簪缨世家,只要敢伸手, 就得做好人头落地的准备。”
“再有, 据这账簿所述,伸手的不止京中世家, 地方豪绅亦有参与。单贾卿一人只怕审不过来, 还需派遣官员往河东走一趟才好。”
彼时,殿中丝竹已住,乐师们不敢擅自退下,战战兢兢侍立一旁。女帝酒意未消,思绪却是冷静清明:“你们议一议,尽快拿个章程出来。”
这是正经事,盖昀与许思谦恭敬应下。
许思谦犹不放心,壮着胆子问道:“那……被陛下扣留宫中的官员呢?”
女帝不着痕迹地睨了眼, 被她打量的武穆侯低垂眼帘,好似老僧入定。
“凡涉及侵吞民田,乃至串联消息、图谋不轨者,均已下狱候审,剩下的准其回府思过。”
盖昀先是蹙眉,继而无奈。
罢了,能让其他人安然回府,已是最好的结果。
他一句“陛下圣明”含在嘴里,没来得及往外蹦,就听女帝下一句道:“另外,朕打算让中书省拟一道旨意。”
“什么旨意?”
女帝面无表情:“禁娼。”
盖昀:“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