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飞快调整好面部表情,又扯了把许思谦,令他咽回劝阻之语:“陛下仁德,臣下感佩。只旁的不论,娼女流落风尘实为生计所迫,贸然禁娼,则她们以何谋生?”
女帝显然经过深思熟虑,道来有条不紊:“丁卿的纺织作坊不是马上要开张了?这些日子正在招募人手。”
“楚馆关张,无处可去的娼女皆可安排入厂,以工钱赎身。”
“等缴满赎身费,想走的归还身契,许其自由。想留的可另外签契,长久做下去。”
“除此之外,朕欲在京中开设惠民药局,主理药业,亦可教授百姓常见的药理知识。”
“若娼女愿意,亦可入药局。届时,由宫中调拨女官教授药理,通过考核的即为女医,入编制,享俸禄。百姓患病者,亦有处寻医问药。”
无论设立女医还是以娼女入编制,都太过耸人听闻。许思谦紧蹙眉头:“这也,这也太……”
支吾半晌,愣是说不出完整的话。
盖昀却听进去了,仔细琢磨片刻方道:“臣以为……可行。”
他没像许思谦一般踌躇难决,倒是让女帝有些惊讶:“盖卿真这般想?”
盖昀坦然:“陛下所谋皆为百姓福祉,臣自当鼎力支持。”
“只是陛下须知,娼门易禁,民间成见却没那么容易扭转。您……要有所准备。”
个中道理,女帝比他更明白,当下唤来殷钊:“时辰不早,送盖卿与许卿回府。”
殷钊手扶佩刀,欠了欠身:“两位大人,请吧。”
许思谦还想说什么,却被盖昀拦住,使了个眼色。
许思谦抬起头,瞧见面无波澜的秦萧。
他叹了口气。
罢了,有些话由秦萧来说,远比旁人更易入得女帝耳。
“臣,告退。”
两位心腹重臣离去,满殿烛火被穿堂而过的夜风裹挟,倏忽闪动了一瞬。
女帝换了个坐姿,懒洋洋地斜倚案后:“人都走了,藏在心里的话不倒出来,留着过夜吗?”
秦萧本不待捅破那层窗户纸,但电光火石间,他想起自己曾承诺崔芜,凡事摊开说,绝不藏着掖着。
他看着长案后的女帝:“江南之乱,确是陛下所为?”
“对,”女帝很痛快地点了头,“是我把阮轻漠放去吴越,孙家父子与我仇怨似海,有我在一日,岂容他江东孙氏稳坐江南?”
秦萧蹙眉:“孙昭之死亦是陛下授意?”
女帝牵动了下嘴角。
“还记得我不让兄长涉足的西苑吗?”她坦然直言,“青霉是救命良药,提取却极为不易,稍有差错就会变成致命毒药。”
“此毒无色无味,长期服用却会削弱人体,引发炎症、损伤肝脏,且极难查出缘由。”
“孙昭所中即为此毒,不光是他,南楚国主骤然亡故,也是拜此药所赐。”
“当然,这也怪他自己不好,若不是他纵容妃子残害宫人,那小宫女也不会豁出性命为自家阿姊报仇——一个小小宫女的性命,却要一国社稷陪葬,想想也是有意思。”
“难怪俗语说,成事者英雄,败事者小人。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不把蝼蚁放在眼里,随意轻视、践踏,到头来却被蝼蚁要了性命。”
“你说好不好笑?哈哈哈,真是因果循环,报应不爽。”
秦萧先还静静听着,后来觉得有些不对:女帝太坦诚、太直率了,简直像是故意撕开画皮,将最不堪入目的一面亮给他看。
他琢磨片刻,有点回过味来:这混账东西大概是知道自己做的不地道,趁他没发作,先一步撒泼耍赖搅混水。
秦萧闭了闭眼,差点被气笑了。
“陛下深谋远虑,臣下佩服,”他不冷不热道,“可要臣为您唤进起居郎,将这些丰功伟绩记录下来,也好令后人瞻仰膜拜?”
女帝脸色骤沉,第一次知道武穆侯也有一张利口。
“我用得着后人瞻仰吗?”她冷冷道,“今日朕高居庙堂,孙氏子匍匐叩拜,便是我赢了。”
“只要大权在握,史书随我着笔,再多的花团锦簇也能添上,岂止一个江南?”
秦萧横了她一眼。
“所以,陛下争雄中原,登临九五,只是为了权柄在握,报复孙氏?”他淡淡地问,“臣却记得,昔年有人曾言,要将这破烂天地收拾出个样子来。”
“当初的豪情壮志,如今都不记得了吗?”
女帝也被激起脾气。
明明心里不是这么想的,明明好好分说就能解释清楚,可这一刻,她不想理智不想克制,只想随着性子撒泼使蛮,仿佛这样就能透过云遮雾绕,触及武穆侯心底那根冰冷坚硬的底线。
“我便是忘了又如何!”压制多年的戾气翻涌心头,女帝一字一句皆似淬了毒,“这世道何曾善待过我!孙氏也好,世家也
罢,只会踩在尸骸之上敲骨榨髓!”
“朕就是要引洪水滔天,冲刷这方破烂天地!豪情壮志与我何干?我只要当年囚我、辱我、迫我、伤我的人付出代价!”
秦萧对上一双血红眼瞳,先是心头微颤,然后恍然。
说这话的是“崔芜”,不是“天子”。
“天子”从来清醒克制,筹谋精准算无遗策,不会这般疯狂肆意。会发疯的,只有“崔芜”。
巧的是,秦萧对“天子”或有忌惮,对“崔芜”却没什么顾虑。
他一把攥住案后之人手腕:“你跟我来。”
而后不由分说,将人强拖出垂拱殿。守殿卫士还想阻拦,被同伴偷偷扯了把,抬起的腿又收了回来。
“为何拦我?”他小声道,“侯爷要将陛下带到哪去?”
同伴同样小声回答:“看清楚,那是武穆侯!”
“陛下对武穆侯有多荣宠,心里没数吗?瞎掺和什么!小心碍了哪位贵人的眼,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!”
卫士恍然,赶紧谢过同伴救命之恩。
当然,没人阻拦不代表放任。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,几名身手好的暗卫一路跟着,只见秦萧将崔芜拉上城楼最高处,抬手指住夜色深处的万家灯火。
“这便是陛下口中的‘破烂天地’,”他冷冷道,“陛下可要将它一把火烧了?”
崔芜看向远处,灯火簇簇,温柔宁静,好似散落夜空的满把星子。
乱世如刀,收割人命,有多久没见过这般景象?
“若陛下当真毫不在意,何必一意孤行禁娼妓、谋海运?又何必拖着本就不好的身子给家国谋划出路?”秦萧本是七分假、三分真,说着说着却动了真怒,“我出府这些日子,你接连病了两场,还让人瞒着我不许告知——别以为臣不知道!”
崔芜不曾想秦萧的耳报神如此厉害,连重重宫门都阻拦不住,不由语塞。
“陛下有怨、有恨,不必对臣下发,臣这条命本是你救的,即便你真要焚尽浊世,臣也只会追随到底,”秦萧连讥带讽地弯起嘴角,“大不了,史书上留一笔逢迎媚上、不能死谏君王,也算得其所哉。”
崔芜似乎想说什么,张口却发现哪句话都多余,只得闭嘴。
两人在夜色深处两两对视,夏夜温凉的风吹散了灼烧理智的火,崔芜深深吸了口气,彻底恢复清醒。
她悻悻扫了秦萧一眼:“……还没盖棺定论呢,兄长就急着给自己定调?太着急了吧。”
秦萧睨她:“不定调,臣怕哪一日陛下发起疯来,也赐臣一杯毒酒,还是早些安排得好。”
第251章
崔芜脸色骤变, 由此想起某种被自己深深压抑的、不愿触及的可怕结局,脱口道:“别胡说,你我才不会那样!”
秦萧本是气狠了, 有意刺她,见崔芜面色难看, 倒有些懊悔失言:“那陛下还发疯吗?”
崔芜就算有再多的疯劲、成海的怒火,也被秦萧那句“赐臣一杯毒酒”堵了回去。
一时发作无门,只能冷笑回怼:“有兄长镇着, 我哪里敢疯?这次是被揪出垂拱殿, 下回就得把我扔进护城河里了。”
秦萧也绝,崔芜说气话,他索性认了,撩袍跪倒:“臣今夜以下犯上,请陛下降罪。”
崔芜:“……”
她生生被气成大肚子□□。
秦萧等了一会儿,见崔芜只瞪着他, 一个字也不说, 遂行了一礼。
“陛下开恩,不罪微臣, 然臣心里有数, 今夜所为,便是千刀万剐也难赎清。”
他低伏叩首:“臣这便回府思过,陛下消气之前,绝不碍您的眼。您若想降罪,只管冲着臣来。”
言罢,起身走人。
独留崔芜站在原地,眼睛睁得滚圆,偏偏说不出话, 末了狠狠一拳砸上墙头。
然后把自己疼个半死。
待得丁钰呼哧带喘地闯进宫城,女帝与武穆侯的一轮交锋早已结束。
彼时,崔芜阴沉着脸坐于垂拱殿中,初云半跪一旁,替她包裹受伤右手。只见手背青紫一片,像个花红柳绿的馒头,所幸未曾伤到骨头。
丁钰入得殿中,不行礼、不开口,先探头探脑打量她。
直到把女帝看烦了,没好气地甩出一句:“有话就说,看什么看?”
他才拍着胸口长出一口气:“阿弥陀佛,是这副腔调没错了。”
崔芜翻了个妖娆的小白眼。
“有你们两尊大佛盯着,我敢忘了本心吗?”她没好气道,“没看到刚才秦自寒那凶样,只差拿大嘴巴子抽我了。”
丁钰瞬间炸了:“啥?他敢抽你?反了天了!那小子呢?看我不先抽他个满脸桃花开!”
一边撸袖子一边左顾右盼,大有秦萧当前,先找茬干一架的意思。
就听崔芜下一句:“他?跟我吵了一架,回府闭门思过去了。”
丁钰琢磨片刻,自家陛下好像没吃亏,方悻悻放下袖子。
“算他跑得快,”他不见外地坐下,对初云使了个眼色,后者会意退下,将偌大殿阁留给这一对君臣,“行啦,别绷着脸了,该杀的杀了,该打的也打了,顺带着把京中世家清理了一遍,你不吃亏。”
崔芜盯着案上烛火瞧了片刻,开口却是驴唇不对马嘴:“秦自寒知道了。”
丁钰没回过神:“知道什么?”
“所有,”崔芜说,“我是如何搅浑江南这一池水,又是怎样把逐月送进孙府,他都听到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