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一回颜适抢到了:“若是毒箭,立刻回营拔箭,将毒血吸出,或是将带毒的血肉剜去,再请军医辨认毒物,寻找对症的解药。期间要做好导流,用中空的芦苇管子,高温煮沸,固定伤处,将脓液引导出来。”
“若是服食毒物,先灌浓盐水催吐,待得毒物吐尽,再服用绿豆甘草汤。若不见好,同样往京中求援。”
崔芜微微颔首,显然对考校结果还算满意。秦萧无奈摇头,到最后不得不插嘴:“陛下,时辰不早,放他们回去歇息吧,您也该回宫了。”
崔芜心中遗憾,今日一走,不知何年才能见到,巴不得多耽搁些时辰,却又舍不得秦萧熬夜,只得起身:“该准备的我自会替兄长打点好,若有一时没想到的,我再派人送往太原,兄长……”
她想让秦萧不必勉强,若觉得支撑不住,上折辞了便是。但话到嘴边,又觉秦萧定不会将属于自己的战场拱手相让,此语有辱没他之嫌,于是吞了回去。
“没几日便是中秋,可惜团圆之夜,兄长却得出征在外,”她叹息道,“宫中新制了月饼,有豆沙的,还有莲蓉蛋黄。”
“回头兄长带着上路,中秋佳节吃着月饼,就如见着我了。”
秦萧有些好笑,前人是“举杯邀明月,对影成三人”,到了崔芜这儿却是“见饼如忆人”,忒是接地气。
笑到一半忽又笑不出来,盖因想起中秋分别只是开始,往后三五年间,自己都在边陲,怕是只有年关述职才能见上一面。
“三五年,”秦萧忍不住想,“她为天子,身边多少青年俊彦,可能把持得住?届时新容换旧颜,又可还记得昔日‘义兄’?”
一念及此,顿生怅然,更平添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戾气。
崔芜已经走到门口,兀自恋恋不舍:“河东气候不比京城,冬日冷得厉害,兄长要留神保暖,不必事事亲力亲为,能交代下去的就让旁人去做……”
话没说完,胳膊突然被人拽住,整个人踉跄着跌回,一头撞上坚硬的肩胛。
第263章
秦萧将养半年, 气色好了许多,被殚精竭虑熬干的血肉长了回去,依稀可见昔年的猿臂蜂腰、挺拔如松。
崔芜撞在他怀里, 脑袋“嗡”一声响,好半晌回过神, 隐隐觉得不妥。
“兄长?”她试着挣扎了下,却被更紧地箍在怀里,“你晚上……没喝酒吧?”
大约是没的, 秦萧身上只有清苦的草药气, 不见酒味。
他低下头,闻到似曾相识的清冽气息,有紫苏饮的甘沁,亦有宫中熏香的甜腻。
“心思慧黠的小丫头,”秦萧不动声色地想,“算计到秦某头上了。”
虽然丁钰的嘴比死鸭子还硬, 却不耽误秦萧结合蛛丝马迹, 推测出大致全貌——无非是崔芜通过某种途径获悉卢家三娘的计划,遂中途截胡, 却未曾将他好生送回侯府, 反而监守自盗,趁他人事不知肆意轻薄。
但这不是重点,重点是她居然敢睡不敢认,想当这事没发生过。
可恶至极!
秦萧恨得牙根痒痒,又与离愁合成一股,手臂不由地越收越紧。崔芜吃痛,嗷一嗓子惨叫起来:“兄长是要把我腰给勒断吗?咱俩多大仇啊!”
秦萧这才松了手,幸而屋里没外人, 崔芜不怎么顾忌形象地活动了下腰肢,龇牙咧嘴:“兄长果然是大好了,这臂力,啧啧。”
“我要是铁勒人,这会儿怕是已经半身不遂。”
秦萧曲指在她额角处轻轻叩了下,力道拿捏精准,已经不会如最开始那样令她额角红肿一片。
“贵为天子,怎可口无遮拦?”
崔芜的小白眼险些翻上天。
“说吧,好端端的,兄长这是发什么疯?”
秦萧没说话,只深深看着她。
崔芜突然发现,秦萧眼睛生得极好,是温润含情的桃花眼。只武穆侯领兵多年,权威太重,骁悍之气压住眉眼,便只显冷戾,不觉情深。
然而此刻,他专注看来,仿佛笼罩深渊的雾气散开,显出谷底真容——潭水清澈,波光温柔,她在水面上照见形容,一天一地,当中正好放下一个自己。
刹那间,她福至心灵,忍不住想:“他不会选在这时把话说开吧?”
心中顿生忐忑,然而仔细想想,又觉释然。
秦萧此次北上,势必长居边关,一年半载也难得回京一趟。
她不能盯着他,他又这般风仪俊美,昔年卢三小姐不过匆匆一瞥,就惦记了许多年,真放他独自一人,不知要收获多少芳心。
“把话挑明……也好,”崔芜暗搓搓地想,“自此敲砖钉脚,也叫他清楚自己是谁的人,出门在外可得小心些,别再招惹些烂桃花回来。”
她目光灼灼地盯着秦萧,等着他挑明话头。
然而秦萧却迟疑了。
他想起崔芜方才的无心之语,敌人。
是的,他此番北上,身前是外虏强邻,身后是伤人暗箭,纵有女帝护持,亦不敢保证万无一失。
若此刻把话说开,末了却不能全身而退,岂不是要留她抱憾终身?
想到这里,话到嘴边拐了个小小的弯。
“今年中秋,秦某不能与陛下共度,在此提前贺过,”他退后半步,欠身行揖,“愿陛下岁岁团圆,得偿所愿。”
崔芜:“……”
合着老娘等了半天,你就说这个给我听?
她一时失落,一时又出离愤怒,干脆把心一横:山不来就我,我就去就山。
你不说是吧?
行,我说!
然而她只来得及深深吸气,就听秦萧下一句道:“请陛下保重自身,努力加餐饭,莫令臣远在边关还要担心。”
崔芜话到嘴边突然呛着,发出一串声嘶力竭的咳嗽。
她忍不住想:我把话说开容易,可然后呢?
然后,他照样要提兵北上,依旧要防着明枪暗箭。这时挑破窗户纸,难免分他心思,更会平添挂念,若是因此中了旁人算计,可怎生是好?
心念电转间,原先壮足的胆气漏了个干净。
“兄长……也是,”她听到自己心不甘情不愿地说,“此去山西,务必多加保重,还是那句话,没什么比你的安危更要紧。”
“若遇紧急事态,不必犹豫,只管先斩后奏。京城这边,我给你撑着,定不叫你有后顾之忧。”
如今的崔芜有底气说这话,而这简单一句承诺,论情义论份量,远比千百句山盟海誓更为沉重。
秦萧含笑:“谢过阿芜。”
这是私下送别,待到翌日天明,女帝领文武百官出得城门,以天子身份亲自送麾下大将出征。
“此身贪恋清平景,不奏征人奏桃夭,”她引用了逐月所作诗句,“朕与满城桃花,静候兄长凯旋。”
阿绰端上托盘,金杯中斟满送行酒。秦萧一饮而尽,回味是糖水般的甘甜,隐隐带着玫瑰芬芳。
他认得是宫中女官酿造的“玫瑰露”,眉心微微舒展。
“臣仰承天子恩德,必不辜负陛下所托,”他还了金杯,抱拳行礼,“陛下,臣去了。”
崔芜颔首。
秦萧转身上马,许久不曾撒欢奔跑的踏清秋嘶鸣一声,随着主人心意调转方向。秦萧最后瞧了崔芜一眼,将无限思绪尽数压下。
“三五年,”他想,“我定会还你一方清明山河。”
昔年,他当众立誓,辅佐女帝,平定中原。
君子一诺,重逾千金。
大军紧随主帅,浩浩荡荡地去远了。女帝却不肯回宫,秦萧身影被林木挡住,她就登上高坡。距离超出目力所及,她就架上“千里眼”,直到琉璃镜片中再无秦萧身影,才不无惆怅地叹了口气。
“罢了,”她摇了摇头,“回宫吧。”
于崔芜而言,秦萧离去后,日子有什么不同吗?
答案是,并没有。
在过去的七年里,她与秦萧聚少离多,哪怕胸口被思念抓挠,该做的事也分毫不差。
首先,她与礼部商议,给了入京的闽王一个“南昏侯”的封号,赐了宅邸养老。
封号虽不好听,至少表明女帝无斩尽杀绝的心思。闽王松了口气,欢欢喜喜地谢了恩,至此开启了醉生梦死的日子。
值得一提的是,闽王宅邸恰与江东孙氏相邻,平日抬头不见低头见。偏生这两家关系不大好,归降之前没少掐架,此际相见,正应了那句“分外眼红”。
女帝懒得管,随他们闹,只要别闹出人命,她乐得看戏。
解决了闽王,如何开采闽地银矿也抬上日程,对眼下空虚的国库而言,这实是一针强心剂。
然而崔芜思量再三,还是不欲工部插手——就世家那尿性,雁过都得拔层毛,何况是白花花的银子?
她可不打算养硕鼠。
“这事,我有一个想法。”
她刚开了头,就被丁钰嗷嗷打断。
“你可行了吧,”丁钰实是一朝被蛇咬,十年怕井绳,“你但凡有了‘想法’,都得把天捅个窟窿。”
“妹子,算我求你,咱现在是一国之君,不是地痞流寇,那些剑走偏锋的点子能不能收一收?走在正道上不好吗?”
“如今秦自寒又不在,你要是发疯,可没人拦得住你。”
崔芜话没说完,就被姓丁的连珠铳似地喷了一脸,气恼得不行,抓起干果堵住那张喋喋不休的嘴。
“你才发疯呢!”她没好气道,“听说过东印度公司吗?”
丁钰一愣。
东印度公司和福建银矿,日不落和大魏新朝,本该是八竿子打不着,此时却被跨越时空的联系在一起。
到底是“同乡”,丁钰轻易领会了女帝的言外之意。
“你是打算不经户部和工部,借民间办厂的手将银矿纳为己用?”他沉吟道,“不是不行,只是次数多了,难免打眼,一旦被揭露出来,则你这个一国之君与民争利的罪名可逃不掉了。”
崔芜不曾反驳,盖因官商勾结确是历朝历代逃不掉的课题,但她思忖许久,还是打定主意。
“你知道我想做什么,”她说,“按部就班阻碍太大,只能揠苗助长,好歹让工商业先有点起色。”
丁钰品着这话,心知崔芜要捧的不止是民间工商业,更是一个……本不应出现在这个时空的全新阶级。
但是……这可能吗?
“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,这是你挂在嘴边的,”丁钰慎重道,“如今的社会经济可还没到支撑资本主义萌芽的地步,你就不怕揠苗助长,催生出一个四不像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