秦萧抬眼掠过,见那帕子是上好的湖丝,一角绣了朵清丽如雪的梨花,心中有了几分揣测。
“我在那户人家养伤数日,待得能勉强行走,便想告辞离去。那户人家的家主苦苦挽留,说我腿伤未愈,此时离去怕会留下病症。”
“我却不过情面,答应再住三日。谁知当晚,鸾娘……就是那照拂我的婢女,闯进我的客房,不许我开口发声,只让我跟着她从后门离开。”
“下官不明所以,被她拖走,逃出去约莫半里地,忽见身后火光冲天,竟是那所宅院起火了。”
“我大惊失色,想回去救火,鸾娘却拦着我,说是主人家自己所为。我追问缘由,她起先不肯说,后来才道,救我的这户人家……姓范。”
颜适听得云里雾里,不解道:“姓范怎么了?”
洛明德正欲张口,秦萧已经解释道:“介休范氏是当地豪族,倘若豪强侵吞民田,则范氏无论如何也逃不脱干系。”
颜适恍然。
“正是如此,”洛明德叹了口气,“那户人家原是范氏旁支,虽非嫡系,却也没少仗着本家势力作威作福。”
“他们当日救我回来,见了我身上信物,已知我的身份,立刻派人往本家报信。只是报信之人途中耽搁,没能及时带回音信,这才苦苦挽留。”
“鸾娘冒险救我,便是知道本家欲杀我灭口,又恐留下尸首为人追踪,这才想到放火烧宅。”
秦萧还未开口,颜适先愤愤道:“好歹毒!”
缓了口气,忽又转为微妙:“不过这位鸾姑娘明知你的身份,却还冒死相救,可见是位重情重义的奇女子。”
“只她私自纵你,不知可会受到惩罚?实是叫人悬心。”
洛明德嘴上没言语,攥着帕子的手背却暴起青筋。
眼看话题扯远了,秦萧不动声色地拽回来:“后来呢?”
“下官私心揣测,范家人既知我行踪,定会严防死守,此时北上无异于自投罗网,倒不如反其道而行之,”洛明德面露愧色,“奈何下官一介书生,脚程不快,不比范家人驯有良驹,好几回险些被追上。”
“今夜若非得遇侯爷,怕是性命难保。”
秦萧亦感慨,洛明德能穿越重重阴谋罗网,全须全尾地来到自己面前,可见是有些运数在身。
或者说,差遣他来此的当朝天子气运加身,百毒不侵。
一念及此,秦萧唇角微抿,搭落的眼帘弧度温柔。
“总归洛御史平安归来,算是不幸中的万幸,”他说,“你随本侯一道北上,有轻骑护持,看谁敢动你。”
洛明德却道:“下官还有一事禀明侯爷。”
语气凝肃,更甚方才。
秦萧:“直说便是。”
帐外风声呼啸,不知名的夜鸟惊啼着远去。
帐中烛火昏昏幢幢,于洛明德面上拖出深长暗影。
“下官暗访了范氏名下米铺,得知他们每个月都会将米粮运往北边,到了边境自有人接手,”他话音低沉,每个字都像是压在喉咙里,“正因如此,范氏才一路追杀,非陷我于死地不可。”
颜适悚然震动,猛地看向秦萧。
“每个月将米粮运往北边”,北边有什么大主顾,能吃下这样大一笔粮食生意?
范家人又出于何种顾虑,宁可冒着抄家灭族的风险,也要追杀查案钦差?
联想到沿途伏击洛明德的铁勒人,答案呼之欲出。
颜适:“少帅!”
秦萧翻起手掌,截断他的未竟之语。
“你还知道些什么?”他紧紧逼视着洛明德,“一并说完吧。”
洛明德似有犹豫。
“此事并无真凭实据,”他咬了咬牙,“鸾、鸾娘说,偷听到范家人密谋,烧屋之后立刻南迁,寻一座安稳大城暂且落脚。”
“他们……似乎十分笃定,铁勒人不日即会攻破雁门关,长驱南下。”
秦萧瞳孔骤缩。
同一片天幕下,北境暗流汹涌,京城却结束了连日阴云,迎来晴朗阳光。
礼部将秋闱名单呈上时,崔芜根本没细看,迫不及待地拉到最后,果然瞧见两个极具女性化的名字。
卢清蕙。
时逐月。
女帝唇角上扬,阴晴难辨的眼底流露出不容错认的笑意。
递上名单的是礼部尚书谢崇岚,托世家魁首的福,垂拱殿内的风波并未影响陈郡谢氏。谢尚书不过在偏殿住了两个晚上,就被毫发无伤地放回家中。
但垂拱殿内的血色不是假的,荀李两家灭族时的哀嚎也是千真万确。那是女帝第一次显露锋芒,她用血淋淋的屠刀告诉所有人,她可以讲“规矩”,但规矩亦有“底线”。
“男女”与“出身”是刻在金砖地上的两条红线,谁敢越界,谁就要做好血流成河的准备。
当屠刀悬于顶,礼教与废纸无异。
足够沉重的代价,能让最顽固的卫道士闭嘴。
这也是谢尚书掂量再三,决定退回红线后的理由。
哪怕女帝削弱世家的心思昭然若揭,这个头,不能从陈郡谢氏开始。
“这是今岁秋闱中举考生的名录,”谢崇岚毕恭毕敬道,“臣请陛下旨意,可否于明年加开恩科?”
女帝笑了。
“甚好,”她说,“朕正有此意。”
第268章
中举之后, 逐月未曾逗留盖府,而是收拾铺盖回了福宁殿,以御前女官的身份继续服侍女帝。
“盖先生公务繁忙, 一直打扰实在不妥,”她这样对崔芜解释, “往后,我每十日往值房请教,如此也不耽误服侍陛下。”
崔芜允准了。
“也好, ”她说, “初云不在,阿绰兼顾宫外诸事,朕身边只有一个潮星,确实忙不过来。”
“这几个月,你也留心些,若是小宫人中有机灵可栽培的, 不妨悉心教导着, 来日也好接你的班。”
逐月盈盈垂首:“奴婢遵命。”
她如今是女举人,有功名在身, 本不用自称“奴婢”。但逐月坚持, 未中进士不可改口。
“若无陛下,奴婢早不知被哪里的黄土埋身。只要还在福宁殿侍奉一日,奴婢永远是天子家奴。”
崔芜嘴角微抽,却没说什么。
这世道便是如此,纵然更泯灭人性的程朱理学尚未成型,“君臣父子”却已深入人心,非朝夕可以扭转。
指望逐月一个年轻女孩生出“天赋人权”的觉悟,委实强人所难了些。
慢慢来吧。
这一日天气不错, 碧空万里,无一丝浮云。隔着窗户都觉阳光明媚,那样湛蓝纯净的色调,搁在后世唯有海拔高、污染少的高原上方可见到,更兼空气中浮动着若有似无的馥郁甜香,令人心情舒畅。
崔芜自穿越以来,无时无刻不绷紧心弦,唯有称帝后大权在握,才能稍稍松弛。
“这香味甚好,”她笑道,“可是桂花?”
逐月垂首应是。
“奴婢们摘了好些,预备着做桂花糖、酿桂花酒,”她笑道,“陛下可要去瞧瞧?”
恰好这一日折子不多,崔芜来了兴致,命人在御花园搭起箭靶,赏花之余,亦可练一练射术。
这也是秦萧的叮嘱:“陛下政务繁重,案牍劳形,臣本不该多说什么。只是骑射功夫好比逆水行舟,一日不练就会生疏许多。陛下若不想苦心练出的本事搁置,还是时时磨练得好。”
崔芜也如此想,自从登基称帝,她每日十二个时辰,倒有一多半是在垂拱殿里泡着,久而久之,什么肌肉结节、腰肌劳损都出来了。
偏生这些病症没法根治,只能时不时活动一二。
于是,曾被女帝嫌弃的扎马步重新提上日程:每日晨起先练一套养生操,午后歇息半个时辰,再扎半个时辰马步。若是还有闲暇,习练射术也是不错的选择。
“笃”一声,开弓似满月,箭去如流星,箭头正中靶心红圈。
崔芜左右端详了下,颇为满意。
“等着瞧吧,”她信心满满地想,“下回见了秦自寒,非震死他不可。”
无论何时何地,只要想起秦萧,崔芜心情都会很好。于她而言,那人是撑起浑沌浊世最后一方晴空的柱石,也是她每每恨意泛滥,羁绊住拔刀之手的引线。
只要秦自寒好好的,她灵魂中属于“阿芜”的那一部分就依然存活。
不过,女帝的好心情没有持续太久,因为女官来报:顺恩伯求见。
崔芜脸色倏沉,逐月与潮星交换着目光,不约而同地放缓了呼吸。
然而不过一瞬,女帝神情已复平静。
“原是朕忘了,午膳后宣了顺恩伯觐见,”她若无其事道,“殿里忒气闷,把人请过来吧。”
逐月和潮星无不惊讶。
天子对孙氏观感如何,没人比她们这些贴身女官更清楚。今儿个破天荒地宣人进宫,是女帝转了性,还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?
正疑惑间,女官引着孙彦到了近前,两人看罢,又是一惊。
只见孙彦虽穿着紫罗云锦的伯爵袍服,脸色却出人意料的苍白。眼下浮起倦意深重的乌青,瞧着似是大病初愈。
这也不难理解,不久前,他的母亲和胞弟同时过世,孙氏嫡系只余他一人。按说此时,他应在府中守孝,奈何“忠孝不能两全”,天子宣召,莫说守孝,就是病得只剩一口气,也得入宫觐见。
“臣孙彦,叩见陛下。”
崔芜头也不回地射空箭囊,命人将刺猬一般的箭靶搬走,这才转过身:“平身吧。”
“谢陛下。”
孙彦抬头,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刚活动开,浸着汗水、透着鲜润的面孔。白玉般的脸颊浮起浅绯,长发不耐烦梳髻,编成极黑亮的粗辫,以金线串了珍珠缠起,珍珠愈亮,发色愈乌润。
这般鲜活生动的面目,是孙彦在江南时从未见过的。他心头一时火热,想起女帝登基后的作为,又如被泼了冰水。
冷热焦煎,不禁偏过头,掩唇咳嗽了好一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