——君要臣死不得不死,事就是老娘干的,你能把我怎么样?
以秦萧的沉稳,都不禁卡壳片刻才继续问道:“去年镇远侯府那晚……”
“也是我,”崔芜很干脆,“不过那回是卢氏出手在先,我得到消息赶去时,兄长已然中招。”
“我一时没忍住,监守自盗了,兄长若要算账,悉听尊便。”
秦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:“一时……没忍住?“
“那可不?”崔芜倚着软枕,懒洋洋地说,“兄长金相玉质、霜姿月韵,令人一见倾心,再见难忘。”
“彼时又是人事不省,只能任人撷取。”
“阿芜只是肉体凡胎,试问如何扛得住?”
秦萧:“……”
武穆王驰骋沙场多年,从来权威深重,头一回被“任人撷取”四个字冠于头顶,一时不知该气该笑。
他摁着额角,努力理顺思绪:“所以,当晚陛下见臣毫无抵抗之力,索性趁人之危?”
“那可不能怪朕,”崔芜重申道,“连眼高于顶的卢家三小姐都对兄长痴心一片,何况是……”
她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,奈何还是晚了,只见秦萧似笑非笑扫来:“何况什么?”
若换作寻常女子,大约已经窘迫交加,偏生女帝并非“寻常”,居然混不吝地说了出来:“我都睡了兄长,还有什么好问的?自然是对你觊觎已久,牵肠挂肚,辗转反侧。”
秦萧握拳抵唇干咳两声,居然有点习惯女帝这剑走偏锋的路数。
他掐了把眉心,忽然问道:“为何现在才与我说这些?”
崔芜:“……”
“臣今年三十有一,若是个短命的,半生已过,”秦萧叹息,“陛下为何不在臣年华尚好时坦白直言?”
崔芜目光闪烁,唇角笑意微敛。
“因为我不敢,”她亦难得坦露心声,“昔年承蒙兄长相救,固然感念在心,却也忌惮兄长威重,麾下安西强军更是天下第一战力。一旦你起了取而代之的心思,我并无足够把握抗衡。”
秦萧蹙眉:“臣曾数次言明,不会令阿芜为难……”
“我信兄长是发自肺腑,但我亦知人心易变,一时的真心实意并不能说明什么,”崔芜自嘲一笑,“其实有好几次,我差点就屈从了……因为相信兄长、依靠兄长,实在是一件太容易的事。”
“你悍勇善战,智计无双,君子心性,重情重义,原是天下不世出之英豪,一等一的男儿,谁会不想要这样的主君、这样的良人?”
“但我不能,也不敢。”
秦萧若有所思:“陛下怕臣?
“是怕兄长,更怕这个世道。我怕兄长今日言之恳切,可他日易了心意,我就会受困后宅,生不如死。我怕纵然兄长心意不改,但世道如刀,容不得我特立独行,届时千夫所指、口诛笔伐,我又能扛多久?”
“我更怕,自己一旦低下头、弯了腰,就会有成千上万只脚踩在我背上,让我再翻不了身。”
崔芜似叹息似惘然:“兄长,彼时的你我就像站在赌桌两侧,你为男子,得世道偏爱,我为女子,受世俗禁锢。你所拥有的筹码是我的十倍不止。”
“你可以许下泼天豪赌,但我只要走错一步,立时万劫不复。”
“这就是你我最大的区别。”
第291章
秦萧与崔芜的情谊不可谓不深厚, 但他还是第一次知道,崔芜当年的拒绝背后藏着这么多的隐情、这么深的顾虑。
他定定注视眼前女子,将声气压得十分和缓:“既如此, 陛下为何改了主意?”
他想了想,自己给出答案:“是因为……臣被乌孙俘虏, 命悬一线?”
崔芜没有否认。
“人只有在生死关头,才明白失去的份量,”她涩然一笑, “这么说也许马后炮, 但刚听说兄长出事那会儿,我确实是慌了。”
崔芜一直以为自己足够狠心,她踏着尸山血海杀出重围,可以为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子诀别一切。但秦萧被俘的噩耗传来时,她才发现,有些人、有些事, 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割舍的。
崔芜甚至不想将其称之为爱情, 这个轻佻的说法不适合她过分沉重且浸透血色的生命。他是这个桎梏重重的世道留给她的最后一分善意,亦是她高举屠刀时, 唯一的牵绊和不舍。
她不能舍弃他, 就像飞蛾明知必死,也会忍不住扑火一样。
“兄长方才问,为何不在你年华尚好时对你说这些话。”
崔芜搭住秦萧蜷于膝头的手,握惯长刀的右手,掌着难以想象的铁腕暴力,此刻却安静停歇于她指间,“因为只有在经历所有后,我才能试着相信, 兄长言出必行,不会夺走我赖以求存的一切……”
秦萧任由她握着自己,似叹息,又似怅然:“臣等这一日,等了八年……”
昔年他与崔芜初见,不过二十有三,是一个男子风华最盛的年岁。后因种种缘故,两人分分合合、蹉跎至今,人虽不曾明显见老,心境却非昔日青年。
崔芜有心疼,却并不悔。
“如我和兄长这样的人,经历了太多权谋算计,早不会轻信旁人说辞,”她说,“好比兄长,当初留在宫里养伤,不也对我疑虑重重,直到我当着盖相的面应允,会以你领兵收复失地,你才稍稍放心?”
“兄长自己尚且如此,又怎能指望我凭三言两语,就相信你的许诺?”
秦萧无言以对。
他怅惘交织,且恨且怜,实在不知如何答复,只能伸出手,往崔芜毫无血色的脸上拧去:“……就这张嘴,一点不饶人。”
帐内气氛瞬间松弛,崔芜捂着脸颊往后躲去,又开始插科打诨:“再说,三十一怎么了?我觉得挺好的。”
“男人三十一朵花,兄长眼下正含苞欲放呢,看开点,咱还要活百十来岁,怎么就半辈子过去了?”
秦萧:“……”
堂堂天子,哪来这些怪话?
崔芜躲了两下,到底没躲过,被秦萧揪出来,两边腮帮各挨了一记拧。
她还心虚着,没敢反抗到底,任由秦萧出了气,方小心翼翼道:“咱们这就算翻篇了?”
秦萧似笑非笑:“翻哪一篇?”
崔芜明白了:“也对,本来就不存在过,无所谓翻不翻了。”
然后她身子一歪,竟是嫌软枕不舒服,整个人顺势倾倒,枕住秦萧大腿。
娘的,早想这么干了!
秦萧下意识往门口看了眼,女官在外守着,一时半会儿没人来打扰。
他遂放了心,掌心轻抚崔芜脸颊:“可你我到底错过了八年。”
崔芜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秦萧大腿,隔着一层绸料,肌肉软硬适中,结实有力,而且……
稍微一点刺激就会泛起潮红,青涩得不可思议。
她眼珠咕噜转动,不知想到什么,嘴角笑意暧昧不明,口中却道:“兄长怎么还惦记着?要不要我打个欠条,将欠你的八年还上?”
秦萧在她鼻尖处勾了把。
“正是因为错过许久,才知时间宝贵,既与阿芜说定心意,自是一时一刻都不想浪费,”他坦然道,“私心里,秦某还是希望阿芜能多陪我几年。”
崔芜心头突然一“咯噔”,刚松弛下来的那根弦被看不见的利针戳中,瞬间绷紧了。
她想坐起身,秦萧却摁住她肩头:“阿芜适才说,人只有到了生死关头才知什么最要紧,秦某深以为然。”
“昔年受困乌孙部,命悬一线之际,若非梦中得见阿芜,我也撑不到最后一刻,”他抚摸着崔芜浓密的长发,“你我错过太久,留给我的时间,不能多一些吗?”
崔芜不答。
如若秦萧以臣子的姿态正色劝谏,定会激起她的抵触和反感,但他这般言辞恳切、以情动人,崔芜就没辙了。
她不想回答,干脆闭眼装睡。可能是武穆王的大腿太舒服,靠着靠着居然当真起了睡意,更兼秦萧有一搭没一搭轻拍肩头,富有节奏感的安抚让她很快陷入沉眠。
迷迷糊糊中,似乎听到秦萧叹了口气。
掺着无奈,拌着不舍,几乎带出几分“缠绵”意味。
崔芜被自己的念头激起一层鸡皮疙瘩。
武穆王怎会缠绵?
听错了吧?
她翻了个身,心安理得地睡熟了。
秦萧静坐了好一会儿,直到崔芜呼吸绵长,睡得沉了,才将她从膝头抱下,放回枕上。
他偏头端详,只见把一切说开的女帝睫毛轻合,眉头舒展,嘴角抿着笑意,是当真卸下所有心事,安安心心睡去。
秦萧不知该恼该怜。
几员大将为了她的病症都快愁白了头,她倒好,混不当一回事!
秦萧气得不行,又不舍得怎样,只能如以往那般,在她额角处轻轻弹了下。
哪怕登基了,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小丫头!
崔芜这一遭的回笼觉却没睡太久,不到半个时辰,她就被催逼着睁开眼,肚腹发出隆隆嗡鸣。
她饿了。
这也很正常,她睡了大半天,期间只喝了几口热茶,几乎粒米未进。正要唤人进来,就见屏风后坐着一道人影,单手支腮,不知候了多久。
崔芜只以为是秦萧,脱口道:“兄长怎么还在?军中今日这么闲吗?”
却见那人长身而起,绕出屏风,一脸的没好气,居然是丁钰。
崔芜对他可没有秦萧那般小心翼翼,打了个哈欠:“是你啊……快快快,弄些吃的来,老娘都要饿死了。”
丁钰满肚子的话被她一句“老娘”怼了回去,一脸要发作又不敢的便秘样,到底走出帐外,片刻后端着托盘折回,热腾腾的吃食摆满桌案。
主食是粟米粥,熬得极糯软,入口即化,崔芜却皱了皱眉。
“我不想喝粥,”她挑剔道,“我饿了,想吃干的。”
丁钰瞪她:“你自己的身体,自己心里没点数?听话,喝粥养胃。”
崔芜翻了个小白眼,到底拿起调羹。
幸好配粥小菜足够丰富,除了当地百姓自制的腌菜,还有腊鸡、肉松、咸蛋,以及饱腹感极强的黄米糕和胡饼。
崔芜将肉松拌进粥里,吃得狼吞虎咽,腮上粘了米粒都没察觉。丁钰又是好笑又是嫌弃:“自己擦擦。回头被秦自寒瞧见,又该懊恼形象全无了。”
崔芜不怎么讲究地用衣袖抹了把,捡了个黄米糕。这玩意儿谈不上多精致,里头夹的豆沙却甜糯可口,极受崔芜青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