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等我吃完,你陪我去伤兵营瞧瞧,”她说,“好容易兄长不在,他要是在,我又出不去了。”
丁钰从来对女帝言听计从,这一回却半天没吱声。
崔芜掀起眼皮:“怎么了?”
丁钰双手抱胸,还是那句话:“你自己的身体,自己心里没点数吗?”
崔芜:“……”
眼看丁钰还要往下说,她忙打了个手势:“等等!等我先吃完,不然我怕你一张嘴,我连吃饭的心情都没了。”
丁钰被噎得干瞪眼。
崔芜三两下刮干净碗底,撕了张胡饼慢慢啃着,芝麻粒掉在身上,她也蛮不在乎:“行了,不就那么点事吗?说吧,康卿是怎么诊断的?”
她直接,丁钰也干脆:“必须立刻静养,不能劳心费神,否则于寿数有碍。”
崔芜不怎么诧异地想:果然,我就知道。
胡饼里裹着羊肉馅,她吃得满嘴流油。另一边,丁钰紧紧盯着她:“你怎么想的?”
崔芜还想用衣袖擦嘴,丁钰看不下去,摸出条帕子丢给她。
“静养?自然是好,往床上一躺,万事不操心,”她抹干净嘴,揉成一团丢还给丁钰,“但朝政呢?”
丁钰皱眉:“朝中这么多文武,我就不信没了你,地球还不能转了。”
崔芜拍手大笑:“正是这个理,没了谁地球都能转,没了皇帝,朝廷也玩得转。”
她倏尔敛目:“但那还是我的朝廷,我的江山吗?”
丁钰明白了。
“你是怕自己撂手不管,会被人趁虚而入,夺走权柄?”丁钰撇嘴,“统共一个月,你又刚收复三州,正是威望如山,我倒不信,谁有这个能耐?”
顿了片刻,又找补道:“当然,你要把秦自寒拖出来说事,就当我没说这话。”
崔芜差点拿空碗丢他。
“我并非信不过兄长……”
丁钰嗤笑:“妹子,容我提醒你一句,一般说‘并非怎样怎样’时,‘并非’后头跟的才是真相。”
崔芜气得说不出话。
丁钰转了正色:“我记得你之前想以秦自寒为储君,如今不正好给他练练手?”
“还是……过去这些时日,改主意了?”
第292章
时至今日, 说崔芜信不过秦萧,实在冤枉——她若信不过,也不会以数万大军相托, 许其总领北伐事宜。
但要说她信任秦萧到甘心撒手朝政,将好容易争来的权柄让渡旁人……崔芜不想骗自己, 确实没到那份上。
即便她起了禅让之心,那也是在“身后”。只要她还活着,这偌大中原、千里江山, 便没有拱手相让的道理。
个中幽微曲折, 不足为外人道。
但崔芜没想到的是,丁钰居然看穿了。
“你未必信不过他,你只是觉得这份江山是你辛苦打下的,不甘被人摘桃,”丁钰词锋犀利,“你享受大权在握的感觉, 不肯分权旁人, 偏又责任心爆表,唯恐做得不好被人指摘, 宁可拖着病体事事操心, 对吧?”
崔芜:“……”
纵是让她自己分析这番心理,都不会比丁钰更一针见血,入木三分。
她忍不住想,这小子不会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变的吧?
丁钰歪着脑袋:“妹子,看不出来,你权力欲居然这么旺盛,跟前朝女帝有一拼了。”
崔芜从鼻子里喷了口气,心道:若不是拼着这口气, 老娘凭什么走到今天?
就听丁钰下一句道:“这么死抓着权柄不放,我很怀疑,日后到了君主立宪的时机,你能不能舍得撒开手?”
崔芜:“……”
这话搁谁说都难免招惹忌惮,唯独丁钰没这个顾虑。
这大约是同为“异乡人”的底气,也是现代灵魂给他的一张免死金牌。
崔芜曾信誓旦旦的告诉丁钰,“君主立宪”是她的终极梦想,这并非虚言,而是现代文明打下的基石,亦是三观告诉她的“政治正确”。
就像欠债还钱、杀人偿命一样,“人类文明发展的终极方向是民主自由”经过一代又一代人的反复强化,成了刻在骨头上的红线。
但知道是一回事,做到是另一回事。
崔芜登基不到两年,却是实实在在大权在握,国策政令皆出天子,随便兴起一个念头,立马有无数人前仆后继——这种感觉太好、太好了。
就像裹着蜜糖的毒品,只需浅尝一口,便甘心情愿地上了钩。
按照这个套路,下一步是不是应该为了确保大权不旁落,排除一切可能威胁到皇权的人或事?
那还谈个屁的君主立宪啊!
崔芜回过神,在初夏阳光最盛的正午时分,不期然出了一身白毛汗。
丁钰观其神色,就知崔芜回过味来。
“权力是个好东西,前提是你得把得住,而不是反过来被它掌控,”他意有所指地说,“前朝女帝为何晚节不保?玄宗皇帝又是怎么引发兵变,险些断送国运?”
“你历史学得比我好,不用我给你上课吧?”
崔芜揉了揉额角。
万万没想到,有朝一日,竟被这姓丁的上了堂思想品德课。
女帝或许有种种不足,唯独一桩好处,知错不一定认,但一定会改。
“别拿强夺小姑娘的糟老头子来比我,”崔芜没好气道,“我铁定比他强。”
丁钰知她恢复正常,故意激将:“那可不好说。人家玄宗皇帝好歹英明神武了半辈子,你再不保重身体,连‘半辈子’都撑不到。”
崔芜炸毛:“你就不能盼我点好?”
丁钰针锋相对:“那你倒是把身子养好啊!”
这二位仿佛一对急眼的斗鸡,僵持片刻,居然是崔芜罕见地先让步。
“康卿怎么说?”她面无表情,“要怎么养?”
丁钰打蛇随棍上:“一月为期,别劳神费力,安心静养。”
崔芜沉吟不语。
丁钰方才把利害说透了,这会儿转为安抚:“你不是想搞君主立宪?这玩意儿最要紧的就是分权,咱就当演习呗。”
“多安排几个人,权柄相互制衡,谁也不能一家独大。等一个月后,还不是你说了算?”
崔芜仔细思索这话的可行性。
“不是不成,”她心念电转间,有了主意,“既如此,不如玩一手大的,顺带把京中梳理一遍。”
“当初杨凝思送回密报,察觉南楚与京中暗通款曲,将铜铁之物私运北上。为免节外生枝,我一直没往深里查,如今倒是一个机会。”
丁钰没想到这位主脑子如此之快,刚说要撒手静养,马上想出一个连消带打再钓鱼的主意。
“难怪说她劳神太过,”他想,“就这九曲十八弯的心眼,再不盯紧点,迟早过劳死。”
就见崔芜窸窸窣窣下了床,扯了外袍披上身。
丁钰忙不迭转过眼:“你要穿衣裳也不避着点人。”
崔芜不以为意,催促道:“走走走,赶紧的。”
“回头一静养,肯定出不了屋,趁现在把能干的都干了。”
丁钰:“……”
虽然丁侯爷十分想将某位不靠谱的陛下摁回床上,奈何“威武”这块儿他比不上秦萧,实在没什么威慑力,更别提让崔芜“屈”了。
到头来,还是成了共犯,被当朝天子拉去伤兵营。
正值午时饭点,十来口木桶一字排开,里头是拳头大的蒸饼和乳白的羊汤,撒了小葱碎末,香得令人发指。
除此之外,还有用碎腊肉和腊鸡拌得腌菜,高油高盐,不易腐坏,行军时配着干粮吃顶好不过。眼下暂无战事,拿来佐餐也不错。
在崔芜的一力推行下,伤兵们不仅待遇好,吃的也比寻常士卒强些,每人两个蒸饼,一碗羊汤,一勺肉丁拌腌菜,此外还有一个咸蛋。
鸭蛋腌的,个大管饱,夹在蒸饼里老香了。
这在以往是不敢想的,盖因晋帝当政期间,军饷都被权贵吞了,分到北境的只剩一个底子,吃饱都不容易,更别提吃好。
不料头上换了人,预想中的排除异己没出现,待遇反而蹭蹭往上窜,不仅军饷发得足,受伤有人看,连饭食都比以往更上一层楼,隔三差五甚至能见到荤腥。
好比今日,因着女帝赐宴颁赏,剩了好些羊腿肉。依着平时,只有高级军官能享用。
但秦萧有意施恩,命人将腿肉制成肉脯,以天子的名义发与寻常士卒,伤兵营更是头一份。
有羊汤,有咸蛋,还有肉脯,这日子过的,比过年还舒坦。
如今的伤兵营也与往日不同,每日打扫得一尘不染,还专门腾出一个灶台,一日十二个时辰熬着汤水,水里加了糖和盐,分给伤兵们喝。
听说也是女帝吩咐的,说什么伤兵□□流失严重,需要多补充水分,购买糖和盐的银钱是从天子私库调拨的。
伤兵们听不懂专业术语,却知道天子待自己好。以往养伤,一间帐篷里少说抬出去三五个,这次却不同,虽有重伤员,却一个抬出去的也没有。甚至有两个中了胡人暗箭,那箭头被金汁浸泡过,当晚发起高热,按照以往经验,铁定是没了。
谁知军医看了眼,请了朝廷派来的女官来。那女官从木匣里取了根极粗的针头,往伤兵后腰处一扎。
你猜怎么着?
天不亮就退了热,再躺一日,知道饿了,爬起来连塞两个蒸饼,跟没事人似的。
军汉们沙场卖命,为的是什么?说建功立业、封妻荫子都远了,第一要务还是为了活着。
原本对“天子是个女人”颇有微词,可入了伤兵营,享了这么多日的好待遇,哪怕是石头也被捂出三分热乎气。
“不怕兄弟们笑话,老子最开始听说替个女人打仗,心里是有点憋屈的,虽说为了混口饭吃,可也希望遇到个值得卖命的主子不是?”
“但现在……嘿,我是真服了!”
崔芜刚摸到伤兵营门口,就听到这么一句,一时好奇,冲丁钰摆了摆手。这一位天子一位武侯也不顾及形象,就这么偷听起了壁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