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00章
秦萧早过了知慕少艾的年纪。
他的少年时代太短暂, 初出茅庐的青涩意气没多久就被猝不及防的血雨腥风浇灭。随后十数年间,他扛着河西四郡数十万军民的身家性命,每一步都要思量再三, 负重之下无暇遐思。
或许正因如此,偶一开禁才格外食髓知味。
他好似一叶孤舟, 时而被浪头抛上云霄,时而又被漩涡拖入水底。身与心俱沉沦,他却并不失措, 盖因眼前水光迷离, 波影里起伏着崔芜的如花笑靥。
秦萧扬起脖颈,想亲吻那张面孔。崔芜却坏得很,一手摁住他,将人抵回枕上。
“老实点,”她不客气地教训道,“我可没让你动。”
秦萧悔不当初, 且恨且恼地瞪她。
最后一刻来临时, 武穆王彻底破防了。理智溃不成军,神识一派混乱。他睁着泛红的眼, 盯着床帐上的缠枝花样瞧了许久, 好容易凝聚起清醒,又被胸口传来的微痛感击溃。
崔芜抬起头,耳畔垂落发绺,好似墨染的流水。她轻轻掖到耳后,伸舌舔了舔嘴角:“舒服吗?”
秦萧压住颤抖的呼吸:“手……松开。”
崔芜不想放他,又怕绑久了血液不畅、损伤肢体,不甘不愿地扯松腰带。重得自由的秦萧扯过崔芜,将人重重摁进怀里。
崔芜嗷嗷叫唤:“我还没洗手……”
“明儿个再洗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
“没有可是。”
秦萧翻了个身, 结实的臂膀堵住崔芜的抗议声。女帝气恼交加,偏又挣脱不开,张嘴在他上臂处留下一串小巧的牙印。
秦萧随她去,抵着她后脑,往自己颈窝里压了压。
一夜温存。
虽然入睡前经历了好一番挣扎,但比之以往,这是崔芜睡得最好最沉的一回。
这些年,她地盘越来越大,身份越来越贵重,及至登临皇极,世间再无人能左右命运,她却时有夜难安枕之感。
也曾设法调养过,如酸枣仁之类的宁神药物没少吃用,却见效不大。纵然入睡,也难免多思多梦。
有时梦见自己打落尘埃,重回娼馆污浊地,之前的雄图壮志、饮马山河,不过痴心妄想,大梦一场。
有时又见自己高居丹陛、衮衣冠冕,却是神情冷戾、面目全非。十二串玉旒垂下,遮住杀机四溢的眸子,金杯掷地,无数刀斧手从低垂的帐幔后奔出,刀刃齐下,将殿中一人砍成肉泥。
血流成河,她看清了那人死不瞑目的脸,赫然是秦萧。
每当这时,崔芜总会冷汗涔涔地惊醒,之后一两个时辰都再难入睡。
但她今夜睡得很好,黑沉香甜,无思无梦。
再次醒来,她懵然不知今夕何夕,盖因帐幔垂落,天光隔绝于外。床头一对残烛垂落累累红泪,像盛放的珊瑚花树,仍不知疲倦地亮着。
肌肉流畅的手臂搭在胸口,上臂牙印未消。崔芜盯了好一会儿,恍然记起是自己留下的,又顺着胳膊一路往上,不出所料瞧见秦萧沉睡的面孔。
她翻了个身,偏头端详着他,心里感慨他生得真是好,纵然年过而立,望之与二十许人亦无甚区别,且比之少年人多了一股说不出的气度。
横刀立马,渊停岳峙。
以往,她没少拿皮相打趣,但摸着良心说,玩笑话里至少有一半是发自肺腑的。
一时没忍住,凑上去在他眉心处亲了亲。
秦萧倏尔睁眼,一双眸子神光精亮,哪有半点睡意?
崔芜一点没有被抓包的心虚,坦然咧嘴:“早啊。”
秦萧记恨昨夜放纵,捏住她腮上软肉,轻拧了把。
这二位都没有睡懒觉的习惯,既然醒了,各自起身洗漱。潮星与初云早候在门外,听着崔芜唤人,端着水盆与牙粉进屋。
崔芜婉拒了武穆王服侍洗漱的要求,自己利索地刷牙洗脸,将拧得温热的帕子敷在脸上。刚睡醒的懵懂瞬间散去,她只觉头脑清醒,倦怠与疲惫被高质量的睡眠一扫而空。
“果然,睡眠才是最好的补药,”崔芜觑着屏风后的秦萧,自顾自地盘算,“要不,以后每晚召他侍寝?”
秦萧却不知自己被人盯上了,穿戴好袍服,转身见崔芜坐于妆台前,潮星捞起一缕长发,用梳子慢慢梳通。
他回想昨夜旖旎,忍不住情动心热,待要接过木梳,却被崔芜毫不客气地赶走。
“你那是梳头?分明是薅我头发玩!”崔芜老实不客气,“待会儿康卿要来请脉,要捣乱等晚上的。”
初云与潮星俱是抿嘴偷笑,被数落的武穆王脸上挂不住,在她鼻尖处勾了把。
“没良心的丫头!”
每日清早请脉是例行功课,康挽春赶到时,崔芜正与秦萧用早食。纵然贵为天子,早餐亦不见奢华,不过是淋了浇头的咸豆花,配着甜咸两味的胡饼、黄米糕、百花烧卖,再加两样酱菜。
崔芜吃东西挑也不挑,不是非山珍海味不可,但咸豆花必要配裹了糖渣的胡饼,换成甜豆花,则非咸口面点不佐餐。
一旁的秦萧耐心剥出一个完整的白煮蛋,送进她碗里:“你太瘦了,多吃用些,中午还是炖鸡汤?”
崔芜是爱喝汤水的,但连着喝了几日鸡汤,再不挑的人也会腻味:“能换个口味吗?”
秦萧:“那就换成鱼,鲫鱼炖豆腐,撒点葱花?”
只要不是鸡汤就行,崔芜没精打采地答应了。
康挽春在旁瞧着,心里微微纳罕。她不知如何形容,总觉得今日的女帝与武穆侯,比之昨日多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亲昵。
诚然,天子待武穆侯素来亲厚,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。但今日格外不同,两人目光交缠,有种说不出的默契,谈笑间自成一国,旁人想插嘴也插不进去。
少顷,崔芜用好早食,唤人上前。康挽春收敛心神,搭住那根探来的手腕,凝目细诊。
“恕微臣冒昧,陛下昨晚睡得如何?”
“好多了,”崔芜实话实说,“一夜无梦,睁眼就是天亮。”
若不是秦萧贴得太近,热出一身大汗,她还能再多睡会儿。
“胃口怎样?”
“也不错,”崔芜低头瞧着刮干净的碗底,“早上用了一碗豆腐脑,一张糖饼,两块黄米糕,外加一个白煮蛋。”
以她素日的胃口,绝对超标了。
康挽春微微颔首,不露声色:“陛下精通医理,想必不用臣赘言,这人若能睡得好、吃得下,病根便去了一半。”
崔芜:“……”
这话听着耳熟,她下意识看向秦萧,却见后者也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。
四目相对,崔芜自觉被嘲笑了,气恼之下,自桌底伸出手,在秦萧大腿内侧狠狠拧了把。
秦萧闪电般截住她,还是晚了一步,皱眉瞪她。
崔芜挑衅地扬起眉脚。
康挽春宣扬了半天医理,没一个捧场的,气得不想再说,直接端过热腾腾的药碗:“喝了。”
崔芜笑脸撑不下去,盖因闻见苦涩气味比昨日重了三分:“换药方了?”
康挽春面无表情:“治沉疴须用猛药,陛下应比任何人都清楚。”
崔芜没法子,做足心理建设,硬着头皮灌下去。
苦得舌头都麻木了,恶心得不行,差点反胃干呕。
秦萧一开始还看笑话,见她真恶心了,忙夹给她一筷米糕:“吃点甜的压一压。”
崔芜咬了一大口,豆沙和黄米的甜味盖过苦涩,这才好受。
吃饱睡足,一日的晨光也拉开序幕。崔芜照旧躲在树荫下,开始还捧着话本打发时间,后来约莫是觉得俗套故事无趣,摸出不知从哪弄来的炭笔,在从不离身的小册子上写写画画。
恰好秦萧批折子累了,抬头见崔芜执笔勾画,眉头立时拧紧。
“说了多少回要安心静养,就是不听,”他劈手去夺,“不许费神了。”
崔芜把手一缩,没让他抢到:“没费神。”
秦萧不信:“让我看看你写了什么。”
崔芜将本子藏到身后:“那不行,是我的隐私,兄长也不给看。”
到底是天子,秦萧不好硬抢,只能暂且摁下。耐心等了片刻,再一回头,崔芜困意上涌,倚着罗汉床睡起回笼觉。
秦萧悄然凑近,从崔芜身下抽出册子——相识这么久,他早就好奇里头记了些什么,此刻总算逮着机会。
册子不大,却极厚,随便翻过几页,不出所料是女帝对国朝未来的设想,内容之丰富,涵盖了政体、民生、军事、外交、奇巧淫技诸多方面,有些已然落地,有些却是天马行空,令人匪夷所思。
秦萧边看边思忖,结合奏疏所言,亦觉颇有心得。翻到后来,忽见画风一转,所录并非国策民生,乃是一首七言绝句:
山河万里赴征程,泪血生民旧梦惊。
愿化长风开日月,敢教武穆见清平。
秦萧武将出身,平生所读多为兵法,诗书不过尔尔,说不上好坏。即便如此,他仍能体味出某种极为磅礴的气象。
尤其最后一句,简直一字一铿锵。
不知不觉,他抿起笑意,再翻过一页,目光突然凝固。
只见纸上画了一头肥嘟嘟的猎犬,圆头憨脑,墨迹犹新,甚是可爱。
旁边是熟悉的天子手书。
秦自寒。
第301章
进入第二个疗程, 崔芜终于领会到混吃等死的乐趣。
她试着放空思绪、屏弃急躁,不再放任大权旁落的不安掌控自己。开始效果有限,但随着时间推移, 她慢慢适应了清闲生活,真正能静下心思, 着意于过好每一天。
“你以前哪是生活?只配叫生存!每天快马加鞭,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。如今登基称帝,再没人能困住你, 也该停下脚步, 看看路边的风景。”
这话是丁钰说的,崔芜深以为然。
她以前朝玄宗皇帝为鉴,不想放任私欲蒙蔽理智,但也不愿苛待自己。她有许多规划,无数设想,恨不能明天就让世道变个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