勿以己欲,加诸于人。
“罢了,”崔芜叹息,“随她去吧。”
只要她高居丹陛之上,保这孩子平安富贵总是不难。
至于为天下女子树起“从军”的范例……天下何其大,总有武力超凡又不甘平庸之人,慢慢来吧。
此刻的太原府仿佛台风眼中心的桃花源,看似山雨欲来,实则风平浪静。
与之相比,京城才是真正的黑云压顶、暗流汹涌。
自三日前,皇城司在京中大行抓捕之事,所拿之人范围极广,从豪贾行商到酒肆牙行,三教九流无不囊括。
如此一番作为,司内诏狱人满为患。阿绰也不客气,跟刑部尚书贾翊打了招呼,关不下的尽数挪去刑部——反正都是为天子办差,亦同为司法审查的衙门,谁审谁查没分别。
对此,贾尚书推脱无门,唯有苦笑。
“姑娘这不是把将贾某人架在火上烤吗?”他摇头叹息,“皇城司有天子保驾,贾某可没有。日后言官弹劾,却叫贾某如何立足?”
阿绰歪头瞧他,似无辜似懵懂:“是吗?可有人告诉我,贾大人很乐意帮忙搅混水,不找你你才不高兴。”
贾翊作恼怒状:“何人出此妄言?平白污了贾某人声誉!”
阿绰:“盖相……还有我家陛下。”
贾翊:“……”
贾尚书干咳两声,正色道:“既是陛下旨意,臣自当竭忠尽智,不负所托。”
相隔一日,刑部大牢亦是人满为患。哀嚎求饶之声不绝于耳,狱卒们进进出出,脑仁都快震麻了。
临近午时,一名小吏推着木车,自甬道穿行而过。每经过一间狱室,他便停下脚步,将一份牢饭递进去。
恰好牢中犯人嚎累了,自木栏内伸手接过,这一看立时察觉端倪——食盒瞧着简陋,却是内外双藏,保温效果极佳。里头也不是发霉胡饼烂菜帮,而是刚出锅的蒸饼,温热又喧腾。菜色一荤一素,除了样式略少,与光禄寺提供给朝廷命官的“廊餐”无甚区别。
在秦萧、丁钰看来难以入口的菜色,于囹圄中的“准囚犯”却称得上丰盛。一时间,众人心中忐忑难安,有人疑道:“既把咱们抓了来,又好吃好喝地供着,这是什么道理?”
有人猜测:“这、这不会是杀头饭吧?”
又有人道:“瞧着不像。一没过堂二没用刑,三不见杀威棒,怎么就要杀头了?”
莫说他们,便是送饭的狱吏也忍不住嘀咕:“真是奇了怪了,往常抓人,哪个不是先揍一顿再说?上头这是转了性,对几个囚犯这么客气?”
旁边年长些的狱吏斥道:“胡诌什么?这是天子恩德!”
“天子”对寻常狱吏的威慑度堪称王炸,年轻狱吏立时噤声。
年长狱吏兀自道:“听说是天子口谕,未经审判之人即为无罪,不可以罪徒视之。是以此间囚犯待遇不比寻常,更不许私刑拷问。”
“天子还说,即便是要定罪,也须罪证确凿,且孤证不可定案,防的便是有人蓄意栽赃。唉,你没瞧着这些时日,前头老爷们的脸色难看了不少?”
年轻狱卒没忍住,嘀咕道:“从来只听说刑不上大夫,可没听说连平头百姓也不许动刑。”
“有些刁民最是奸滑,不见棺材不落泪。若不动刑,如何撬开他们死硬的嘴?”
年长狱吏有些见识,闻言冷笑:“没听说屈打成招?酷刑之下,要怎样的口供没有?那些招认的,有多少是含冤带屈?”
“如今虽说麻烦了些,却免去冤枉的可能,对咱们而言,也少造些罪业,这不是好事?”
年轻狱吏撇撇嘴,到底没有争辩下去。
然而年轻人好卖弄,叫他忍住不开口却是不能的,消停没多久,又隐晦试探道:“既不想冤枉人,又何必抓了这许多人进来,难道各个有罪?”
“上头这是想做什么?我竟看不透了。”
年长狱吏多瞧了他两眼,眼底掠过一道光。
第307章
“若能叫你看透, 上头的位子还坐不坐得稳了?”
眼瞅着左右无人,年长狱吏压低声道:“听说是这些人里,有探子与北边勾结。那位的脾气咱们都清楚, 最容不得胳膊肘往外拐。这不?刑部和皇城司加班加点,就为了给个明白交代。”
年轻狱吏还是不解:“可天子又不在京中, 且有坊间传言,那位身染恶疾,能不能回来还是两说……”
话没说完, 头上早挨了一记暴栗。
“越发放肆, 那位也是你能编排的?”年长狱吏瞪眼,又委婉道,“也不想想,若那位有个什么……那把椅子归了谁?”
“纵是这头顶天改了面目,该容不下的,照样不会留。”
年轻狱吏恍然。
少顷分完牢饭, 他推着木车走了。年长狱吏捻须目送, 忽听身后脚步声传来,却是贾翊身边的心腹亲随自拐角暗影中走出。
年长狱吏趋步上前, 躬身作揖:“大人, 您让小人放出去的话,都带到了。”
亲随很满意:“很好。切记管好你的嘴,莫要走漏风声。”
年长狱吏点头哈腰:“小人明白!小人明白!”
亲随架子摆足了,方摸出一吊钱丢给他。钱串份量十足,年长狱吏捧在手里,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。
另一边,年轻狱吏离了刑部,换了寻常百姓的衣裳, 若无其事地去了京城最繁华的街道。
这是本地酒楼云集之处,最出名的当属萃锦楼无疑。但时至今日,京中人无不知晓,这酒楼背后怕是有些说不得的背景,因此去还是照去,但若谈及重要事宜,却还是另寻别处好。
年轻狱吏挑了家名不见经传的小酒楼,名字取的也有意思,叫“望北楼”。二楼雅间留了位置,他推门进去,就见一个青衣文士模样的男人早已等候在内。
“先生,”年轻狱吏弯腰作揖,“打探到了,皇城司四处抓人,是为搜捕北边安插进来的探子。”
青衣文士手指微颤,茶杯拿捏不住,溅出一点茶水。
他像是自语,又仿佛询问年轻狱吏:“好端端的,怎么想起查这一出?”
“听说是当年平南楚时,察觉境内有人运了铜铁之物北上,经咱们国都往北边去了,”年轻狱吏打探得详尽,道来有条不紊,“那会儿那位刚登基不久,脚跟还没站稳,只能隐忍不发,心里其实一直记着。如今……”
他四下张望一圈,确定门窗都关好了,方压低声道:“如今都说那位不大好,怕是要变天了,这宫城往后十有八九得姓秦。”
“那位素来跟北边过不去,刑部和皇城司不趁现在卖个好,更待何时?”
青衣文士沉吟不语。
年轻狱吏提供的情报曲曲折折,最终流入兵部尚书府邸。此处乍一看与寻常府邸无异,里头却是别有洞天,最精致当属后院花园,沿池堆砌的假山玲珑过人,所有奇石俱是从江南运来。
兵部尚书石浩倚着一处奇巧山石,将鱼食捏碎了撒入池中。池子里原养了十来头红鲤,此时为食物吸引,攒头争抢,宛如红蕊绽放,甚是好看。
青衣文士躬身上前,将打探来的消息如实说了。
不出所料,石浩脸色微变。
但他官至尚书,自有城府,很快稳住阵脚:“刑部的人是这么说的?多少年的老黄历,就算旧案重翻,能查出什么痕迹?”
“凡事不能单看表面,”青衣文士委婉道,“大人以为,有没有痕迹很要紧吗?”
石浩锁紧眉头。
“不管是谁主导了如今的局面,能查出端倪自然好,纵是查不出,那许多人手和刑具是摆着看的?只要愿意,不管多少口供都能问出。”
“关键是这盆污水,那位打算让谁顶上?谁又是他们的眼中钉、肉中刺?”
石浩恍然惊醒:“你的意思呢?”
“正如大人所言,事情过去这些年,未必能查出痕迹,所以幕后之人这一出,未必是冲您来的,”青衣文士隐晦提醒,“哪怕天塌下来,自有个子高的顶上,您又何必急着出头?”
石浩却不放心。
“不错,那位最恨铁勒人,这一回只怕是宁杀错勿放过。且当年的事纵然收拾干净首尾,也难保不会留下蛛丝马迹,”他沉吟道,“就算那位当真病重,武穆王也不是好相与的,但凡有把柄落在他们二人手里,只怕石氏要步了荀李的后尘。”
旁人可以隔岸观火,事不关己,高高挂起也无妨,他却不行。
身在局中,便如逆水行舟,若不抢占先机,唯有被巨浪吞没一个下场。
青衣文士无奈,却也知石浩所言不虚。
“若真如此,在下倒有个想法,”他目光闪烁,“自那位登基以来,种种举措大大阔斧,固然锐意进取,却也失之激进,可见到底是女流,。”
“那位年轻,又是女流,骤然上位,失了分寸也是有的。既然眼下不大好,那么拨乱反正也算正当其时。”
石浩似有所动:“可惜那位不曾留有子嗣。”
不然,以辅臣之名扶幼主上位,名正言顺。
青衣文士却道:“听闻那位出身江南,曾与江东孙氏有过一段渊源,甚至曾为顺恩伯孕育过一子。”
“虽说那孩子没了……到底年代久远,便是还活着,谁又说得清呢?”
石浩投喂鱼食的手顿在原地。
“王与马共天下”是所有世家权臣不便宣诸于口的梦想,若能扶持幼主——哪怕是有名无实的傀儡秧子上位,也是好的。
可此事说来简单,却非他一家能办到。
“这事不容易,但您只需争取到两个人,就有五成把握,”青衣文士低声道,“一个是谢尚书,他是谢氏家主,亦是世家魁
首,唯有他出面方是众望所归。”
“一个是顺恩伯,他为那位压制多年,甚至赔上母亲和弟弟性命。若能多条出路,想必不会拒绝。”
石浩抚颌思量。
“你方才说,如此只有五成胜算,”他问,“那另五成呢?”
“大人与在下都知晓,那位登临九五,靠的不是谁家血脉,而是麾下兵将。如今京中有禁军,北境有靖难军,都不是好相与的。若要破局,唯有……”
他抬手遥遥指定东北,石浩好似被惊雷击中,瞳孔骤缩。
被青衣文士惦记的北境,行宫一如既往华丽,却比素日多了几分说不出的肃穆威严。
这也是情理之中,毕竟如今的铁勒已非松散的部族联盟,而是有了健全的制度架构与正经的国号。
北廷汗国。
不久前的血色政变震惊了所有人,王宫里外更被彻底梳理了一遍。幸存的部族首领拜伏在新任国主脚下,侍从们进进出出越发大气不敢喘一口。
王妃亲自端着药碗撩开帘帐,只见耶律璟靠坐在胡床上,正读着一封不知哪里送来的密报。许是光线的缘故,他苍白许久的脸色居然好看不少,眼底也有了神采。
然而王妃不敢松懈,她比任何人都清楚,暂时的好转只是表象,实情是国主每一日都需服用大剂量的药物压制旧伤。
那是从中原传来的方子,能止痛安神,令饱受伤病折磨之人睡个好觉。
但是药三分毒,这世上没有什么是只享受好处而不用付出代价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