待得行完针法,秦萧又被公孙真请去——多半是想探探武穆王口风,独留崔芜一人趴于寝堂榻上。
许是饮下的药汤缘故,她有些昏昏欲睡,忽听窗板极轻地响了声,紧接着是“啪嗒”落地的动静。
是脚步声。
有人翻窗进了屋。
崔芜倏然惊醒。
秦萧也好,丁钰也罢,再如何玩笑胡闹,有一重君臣规矩镇着,断不会做出如此出格的举动。
电光火石间,崔芜伸手探入枕下,握紧藏在里头的匕首。
来人果然是直奔她而来,脚步声毫无迟缓地逼近。就在崔芜匕首即将出鞘的一刻,那人推了推她肩膀,力道之大好悬令她翻了个身。
“陛、陛下,醒醒!”
这一口带着方言味的官话十分具有辨识度,崔芜睁开眼:“新燕?怎么是你?你怎么出来了?”
将女官侍从隔离软禁虽是秦萧所为,却实打实是崔芜的主意。一则做戏做全套,细节越真,信的人越多。二来,她也想借机将身边人梳理一遍,若是另有所图者,见了如此阵仗,怎么都该坐不住了。
却不曾想,一番布局,第一个露出马脚的竟是新燕。
等等,她一个久在胡地的汉家女孩,根本没机会认识世家权贵,图什么?
崔芜霎时间闪过十来个念头,新燕却没她那么思绪活泛,连说带比划道:“他们,关你,我来,救你……”
崔芜:“……”
她听着这前言不搭后语的解释,突然冒出一个匪夷所思的想法:“你觉得我被关押了,是来救我的?”
可算明白了!
新燕点头如捣蒜,捞起外衣披在崔芜身上,薅起她胳膊就往肩上搭。这姑娘看着瘦弱,力气可真不小,崔芜再纤细也有近百斤,居然被她轻轻松松地背负起来。
崔芜:“……”
她正待哭笑不得地叫停,转念一想,忽又闭上嘴,由着新燕将她背出院子,一路循着僻静处往外奔逃。
崔芜这辈子头一回尝试“夺命狂奔”,假惺惺地劝说道:“这府衙都被武穆王的人包圆了,你一个小姑娘,又不会功夫,怎么救我?别人没救成,还搭上自己的小命,不是得不偿失?”
新燕不听,闷头赶路。步子迈大了,险些与迎面而来的巡防侍卫撞个对脸,赶紧闪身隐入花木之后。
崔芜长出一口气,心说:要真被个小姑娘如入无人之境地闯出去,这些禁卫都可以拖下去打板子了。
一念及此,新燕忽而将她放下,比了个“嘘”的手势,又指了指碍事的禁卫。
意思很明白,你在这儿躲着,我去把他们料理了。
崔芜唯恐这小丫头懵头懵脑,先被当成刺客料理了,百忙中想拉住她,奈何新燕动作太快,脚跟微一蓄力,人已如下山猛虎般窜出去。
崔芜惊讶地睁大眼。
巡防禁卫听着动静,早已转过身。新燕却在这时低下身子,借着惯性向前滑行,随手抄起一块石头。禁卫第一时间没见着人,很自然地低下头,与此同时,新燕人也滑至近前。
随即,她整个人弹簧似地跳起来,石块裹挟着破风之势,在禁卫额头上来了下狠的。
崔芜:“……”
这也行?
她跟着秦萧练了这些年的武艺,多少能看出些许名堂。新燕本人确实未曾经过正规的武术训练,但身体素质绝佳,灵活性和反应能力都是一流,猝然发难之下,居然叫武艺娴熟的精锐禁卫吃了大亏。
然而禁卫也不是省油的灯。眼看同伴遭难,另一人从怀里摸出一只细长圆棒,拧开盖子对准天空。
下一瞬,赤红火焰窜上半空,炸出晴天霹雳,尖锐鸣响隔着三五里外都能听见。
正是丁钰亲手改进过的“示警信号弹”。
新燕没想到禁军有此神器,一时傻了眼。她亦知对方在通风报信,非但没害怕,反而由此激发出骨子里的血性和凶狠。
只见她转身奔走,瞧着似要逃窜。禁军大喝一声“哪里走”,紧着追过去,谁知新燕不过虚晃一枪,手足并用地攀上庭中一株最粗壮的大树。
茂密枝叶遮住她的身形,禁军下意识仰脖看去,一道身影就在这时势若千钧地落下,双腿正夹住他脖颈。
观战的崔芜捂住脸,彻底没眼看了。
脖颈乃人身要害部位,一旦受制,莫说是人,就是一头虎豹都得发起狂来。禁军本能挣扎,想把新燕甩下来,但新燕仅凭两条腿就牢牢固定住身形,两只看似瘦小、实则有力的手狠狠扼住对方咽喉。
崔芜眼皮骤跳,意识到她想做什么,厉声喝止:“住手!”
新燕一愣,发力到一半的手立时停住。饶是如此,被她扭住的脖筋依然发出脆弱的“喀喇”声响,若非崔芜那一嗓子嚎得及时,此刻已是骨断筋折的下场。
崔芜长出一口气。
不过片刻,府衙禁卫已然赶到。只见身影闪动,有人欺身而至,抬手揪住新燕后领,将她从禁卫身上薅下,就要重重掼向山石。
崔芜还没缓过气,紧跟着嚎了二茬:“住手,是自己人!”
来人正是秦萧,他听了崔芜喝止,手上动作立缓。说时迟那时快,新燕反手攥住他手腕,像头被激怒的小老虎,猛地撕咬下去。
秦萧:“……”
常年打雁,今儿个倒好,被家养的小雀啄了眼。
第306章
一刻钟后, 禁卫散去,受伤的侍卫与新燕一起被带回后院。
新燕看着瘦小,下手可着实利索, 生生将侍卫额头爆出一个鸡蛋大的血窟窿。康挽春来看了眼,道是没有性命之忧, 敷了药再包扎齐整,径自下去煎药。
崔芜自觉禁卫受伤有自己一半责任——若非她心血来潮,想借新燕闯院之机测试禁卫战力, 也不至于闹出这场乌龙。
遂大笔一挥, 放了禁卫十日病假,又多发了三个月月钱当作补偿。
秦萧冷眼瞧着,待禁卫退下方不赞同地摇了摇头。
“生人闯入后院,未能及时发现,察觉后营救不力,反而伤在一个不会武功的小姑娘手里。依着军法, 挨军棍都不为过, 陛下不惩治已是天大的恩德,实不应予以褒奖。”
崔芜笑了笑:“我赏的不是他办事不力, 是拼死护驾。事发突然, 任谁也难保万无一失,他肯赌命相救就是他的忠心,若不赏反责,怕是伤了底下将士的心。”
这话也有道理,更兼天子金口玉言,无有更改之理,秦萧再不赞成也只能叹息一声:“陛下仁德,但愿他们感念于心, 莫要辜负了您一番苦心。”
崔芜无所谓忠心不忠心,只需恩威兼济、赏罚分明,底下人自然知道该听谁的。眼看秦萧将右手背在身后,她强行拽出,果然见手腕处留有一圈半月形的牙印,齿痕入肉三分,血色淋漓狰狞。
崔芜好笑又心疼,半真半假地瞪了新燕一眼:“年纪不大,牙口倒是挺利落,平时啃骨头不吐渣子吧?”
新燕没听懂她的调侃,却隐约意识到自己办坏了事,心虚地低下头。
秦萧倒是毫无记恨,反而颇为赞赏:“忠心护主,又不失机变,面对强敌临危不乱,是个好苗子。”
崔芜得意:“那是,也不看是谁瞧中的。”
秦萧失笑。
崔芜用干净棉球蘸了酒精,清理牙印处的伤口——这些年,她以西域和河南两处为据点,尝试种植长绒棉。成果十分不错,虽不能与后世动辄“万吨”的量级相较,却也为百姓过冬多提供了一种选择。
棉球也是这么来的。
咬伤不难处理,清洁消毒外加缝合,统共用了不到半刻钟。崔芜包扎的手法一如既往娴熟,末端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。
手艺不错,就是不大符合武穆王骁勇悍利的气质。
秦萧沉默片刻,摁了摁额角。
算了,她高兴就好。
崔芜收拾好了秦萧,又把新燕唤到近前,上上下下检查过,于脖颈处发现一圈青紫手印。
毋庸置疑,是武穆王的手笔。
“兄长下手也忒狠了,”她瞪秦萧,“一个小姑娘,至于吗?”
秦萧微觉心虚:“事起仓促,没来得及看清,阿芜勿怪。”
崔芜当然不会怪他,又替新燕处理了伤处,末了没忍住手欠,在她养回些许皮肉的小脸上捏了把。
新燕睁着一双懵逼的眼瞧她,神情似足了被蹂躏的狸奴,丝毫看不出几刻钟前放倒两名禁卫的凶残。
崔芜心念微动。
“兄长有句话说得极是,这孩子确实是个难得的好苗子,”她转向秦萧,“留在宫里可惜了。”
秦萧听出言外之意:“陛下不打算让她入宫?”
“宫中女官好找,智勇兼备的人才难寻,”崔芜坦然揭盅,“我想让她从军,如何?”
秦萧蹙眉,缓缓放下刚端起的茶盏。
女子从军向来是文人口中的“美谈”,好比南北朝时期的《木兰辞》,乃是家喻户晓的名篇。在另一个时空,同为乐府双璧,人们或许没听过“孔雀东南飞”,却绝不会不知道“木兰代父从军”的故事。
但美谈是一回事,落地成真是另一回事。
秦萧自己就是武将,太清楚军营这个“纯男人”的环境对女人而言有多么危险。且不说以女子之身从军,便是京中调拨来的女医,非但驻地远离军营,更设了拒马关卡,每夜须由专人值守。
缘何如此麻烦?自是因为军营里成千上万号士卒,且多年未曾开荤,倘若哪个把持不住,犯下禽兽不如的勾当,毁了女子一生不说,亦让天子一番苦心付诸东流。
女医尚且如此,何况是女子从军,与男人们一同吃穿住行、摸爬打滚?
但困难是客观的,能否办成却要看个人意愿。幸运的是,面对女帝,秦萧鲜少说“不”。
“臣以为可行,”他毫不犹豫地应下,“陛下若信得过,就将这孩子编入臣麾下亲兵,平日里与女医们同住一帐,操练时与寻常士卒一起。”
“有臣亲自照看,担保无虞。”
崔芜颇为心动,但这事还得当事人乐意。
她看向新燕:“你愿意吗?”
这是大好的机会,旁人想入武穆王麾下尚且不得,何况是天子亲自作保?
然而新燕想了想,摇了摇头,弯腰抱起蹭着她裤腿讨食吃的狸奴,闷头冲出屋子。
崔芜与秦萧俱是愕然,却也未曾怪罪。少顷,崔芜摇头无奈:“到底是个孩子。”
孩子最渴望的是什么?
平静的生活,稳定的环境,以及最重要的,熟悉并且可靠的的人。
尤其刚经历过丧母之痛的小姑娘,会不要命地来救崔芜,便是将她当成半个亲人,又怎会舍下好不容易拥有的“家”,投入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?
人与人的追求不一样,有人追逐名利,有人贪求财富,还有的只想躲在风平浪静的桃花源,守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