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若是那个孩子还在就好了,”寒汀真心实意地说,“不论如何,那是当今的亲生孩儿,子承母位天经地义,可现在……”
他话音骤顿,偷眼瞟着孙彦,只见后者脸色极阴冷,想说什么,却先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。
寒汀慌忙端过纯银荷花杯,就着温热的茶水,孙彦总算缓过一口气。
“她不会让那个孩子出生的,”他说这话时,眼角不住抽跳,像是被细针刺入,稍有牵动就是钻心的疼,“越是如此,她越不会让那个孩子来到世上。”
他胸口剧烈起伏,突然抓起杯子,暴怒掷出:“在她眼里,只有权柄,我与她的骨肉又算得什么?”
“莫说只是一团血肉,便是长大成人,待到威胁帝冕的一日,依然能毫不留情地除去。”
“她、她就是这般心狠手辣,无情无义!”
寒汀回想崔芜行事做派,不得不承认,这确是她能干出来的事。
然而转念一想,天子的“无情无义”是对着旁人。待自家心腹,她从来掏心挖肺、维护周全——否则,以武穆王的军中威望,早被剥夺兵权软禁京中,哪有如今的好时景?
奈何江东孙氏错失先机,未能成为她的“自己人”,反而结下深仇大怨,几是不死不休。
最后四个字实是让人心惊肉跳,寒汀止住思绪:“伯爷,现在应当如何?”
孙彦坐回原位,情绪却还未平复,张口又是连串咳嗽。
“我知伯爷谨慎,但若天子真有个什么,武穆王近水楼台,怕是不容旁人染指丹陛,”寒汀委婉道,“那一位与咱们才是真的不共戴天,只怕孙氏满门都没了活路。”
孙彦烦躁地皱起眉头,昔年诱拐秦佩玦、陷秦萧于死境,原是他的得意之作,奈何半途杀出一个崔芜,破坏了他的计划不说,更令昔年手笔成了调转的刀锋,正悬于江东孙氏头顶。
他满心烦闷,偏又无处发泄,恰似一头被捆住手脚的兽,困在这皇城司里,叫天天不应、叫地地不灵。
寒汀更进一步:“如今咱们唯一的优势,便是还在京中,离垂拱殿只有一步之遥。伯爷以为,是否应当先下手为强?”
他话音压得极低,案上烛火却倏忽跳动。光影拖长在孙彦脸上,他打了个寒噤,猛地清醒了。
“若那孩子还在,咱们自可放手一搏,现在……还有何筹码?”他苦涩自嘲,继而振奋精神,“这事,不能咱们出头。幸好,这京中看不惯秦自寒的,可不止孙氏一家。”
寒汀似有所悟:“伯爷的意思是……”
孙彦附在他耳畔低声叮咛几句,又吩咐道:“务必传入那几位家主耳中。”
寒汀会意,快步离去。
却不知他刚走,相隔仅一刻钟,便有纸条送到阿绰手中,其上所绘情形,正是孙彦与寒汀密谋一幕。
阿绰勾了勾嘴角,心说:阴沟里的耗子终于待不住了。
旋即长身而起:“备马车,我要出去一趟。”
一旁亲卫问道:“姑娘这是要去哪?”
“回国公府,”夜间风大,阿绰披上披风,“也是时候与我那位小嫂子一叙情谊了。”
谁也不知当晚,阿绰与国公府有实无名的女主人谈了些什么。在她离去后不久,便有黑衣人翻墙而至,停留不过两刻又匆匆离去。
这一幕同样没逃过皇城司暗探的耳目,并转译为药材清单上的暗语,不远千里送往太原。
丁钰拎着清单上门时,正值午后。七月初的时节依然燥热,阳光挥霍无度,庭院蝉鸣依依。树荫下照旧搭起纱帐,秦萧坐于罗汉床上,信笔批着奏疏。
丁钰仓促间没细瞧:“陛下呢?”
秦萧比了个噤声的手势,揭开膝上薄毯。丁钰这才看清,崔芜抱了只狸奴,枕着他膝头睡得人事不知。
大约是嫌午后阳光耀眼,这才用薄毯盖住脸……也不嫌气闷得慌。
丁钰翻了个白眼,不由自主地压低声气:“京城来信了。”
他将药材清单递上,秦萧已然知晓密语奥秘,对照话本不消半刻钟,就将隐藏的真实信息解译出来。
“京中流言四起,石瑞娘已知陛下病重,一切顺利。另,孙氏似有浑水摸鱼之意,正密切监视。”
秦萧顿住笔锋,手指捻动,纸条化作粉末簌簌落下。
不到四十字的一句话,囊括的信息却很丰富。
“我知京中世家必有动作,却想不到,孙氏也来横插一杠,”秦萧冷笑,“顺恩伯心胸当真不小。”
丁钰说了句实在话:“也不怪他。那小子跟你有仇,陛下的态度又是明摆着,等到收复燕云失地,孙家没了用处,十有八九逃不过鸟尽弓藏的下场。”
“他又不是傻子,怎能不趁现在多为自己筹划一二?”
秦萧玩味着“鸟尽弓藏”四个字,眼眸逐渐深了。
“不错,”他并无粉饰之意,一字一句煞气凛然,“他昔年诱拐佩娘,更几次三番欲置秦某于死地,与我确是不共戴天。”
若非国朝初定,女帝需要立定“仁德”人设,不好滥杀降臣,他断不容孙氏苟活至今。
很显然,崔芜也有相同看法。
“这下麻烦了,北境不太平,京中也跟着搅混水,”丁钰想起来就头大如斗,忍不住瞪了崔芜两眼,“这丫头也太能搅事了,唯恐不腹背受敌是吧?”
被他嫌弃的当朝天子翻了个身,嘴唇咂摸两下,依然睡得香甜。
秦萧不赞同地看着他,对镇远侯的“没大没小”很不满意:“时机稍纵即逝,陛下想一箭双雕,亦不算错。”
丁钰“啧啧”两声:“那就按先前说好的,你管外,我主内?”
秦萧淡笑:“甚合我意。”
于是这二位各忙各的,一个提笔写成书信,吩咐亲兵快马送往易州,也就是后世的河北易县。
自晋帝割让幽云十六州,此处便成了中原与胡境的缓冲地带,两边商队多于此交易互市。
而在崔芜登基后,奉命驻扎易州的正是昔日的后军主将周骏。
这位原是伪歧王麾下,于攻克凤翔之际投了崔芜,自此平步青云,非但跻身五军主将之列,更受封侯爵,成了开国十侯之一。
这大约是周骏自出娘胎以来做的最划算的一笔买卖,晚上睡觉都得笑醒,对女帝更是忠心不二,恨不能将一副肝肠掏出。
及至接到旨意,命他领兵驻守易州,他二话不说当即照办,唯恐慢一步女帝便会收回成命似的。
这也不难理解,武将所求无非沙场搏命、建功立业。眼下中原已定,可有作为的仅余南北两处。
相较南方,还是被胡人夺走的幽云之地更合他心意。
第305章
且说周骏接到秦萧手书, 从头通读到尾,眼底兴奋几要满涨出来,却还维系着最后一丝理智, 去看密信落款。
除了武穆王的印鉴,此处还加盖了一方小印, 阴文籀书,字样是“芜然蕙草”。
取自前朝诗句,又合了天子名讳, 故而作为她的私章字样。
显然, 手书所言乃是天子与武穆王达成的共识,箭已上弦,只待最后一搏。
“好啊!天子到底是有雄心的!”周骏乐得合不拢嘴,招了副将入帐,“挑个机灵会说话的,让他替本侯办件事。”
副将乃周骏多年心腹, 闻言诧异:“何事?”
周骏诡秘一笑:“替老子给铁勒人那病歪歪的皇帝带句话。”
副将愕然瞪眼。
这一番布置属于对外。另一边, 太原府内,丁钰也遵循约定的密语, 给阿绰回了信。
主要有三条:第一, 继续于京中散播女帝病重的谣言,同时盯紧各大世家,哪怕一只苍蝇进出亦要记录在案。
其二,昔年杨凝思于南楚查出铁器北流,出于□□大局的考虑,被女帝摁下不表。如今不妨旧事重提,权当投石问路。
其三,寻个由头, 将禁军主力支出京城——武力威慑不复存在,台面下的小丑没了顾虑,才好粉墨登场。
正待落下印鉴,忽听一声“呜咽”,午睡的崔芜坐起身,抬手揉着惺忪睡眼。
秦萧立即住笔,捞过薄毯盖住她小腿:“醒了?睡得可好?”
崔芜人还没完全清醒,第一句话就是:“京中有消息了?”
秦萧瞪了她一眼。
崔芜问完才想起自己与秦萧的“君子协定”,然而事涉朝局,牵一发而动全身,哪能说不过问就全然撒手?
遂讪讪一笑:“我不劳神,就问问,问问还不行吗。”
秦萧知她脾气,一味瞒着反惹她挂心,只得拣要紧的说了,又把自己与丁钰的两封回信给她瞧了:“这回可放心了?”
崔芜却未应答,只是眯紧眼:“看来,姓孙的坐不住了。或者可以再推一把,连着江东孙氏一起……”
秦萧不待她说完,当机立断剥了枚莲子,堵住那张腥风血雨的嘴。
“孙氏若自作孽,不必陛下费神亦会犯下抄家灭族的大罪。若能悬崖勒马,那便是气数未尽,陛下也不必违逆天意。”
崔芜撇了撇嘴,吃着新剥的莲子不吭气了。
如今天气炎热,崔芜胃口不佳,唯有新鲜瓜果还能入口。她不愿扰民,秦萧便自掏腰包买了莲子与葡萄,不嫌麻烦地逐一剥皮,喂到崔芜嘴边。
崔芜斜乜眼瞧他:“朕又不是断了手。”
秦萧笑了笑:“身为臣子,侍奉陛下乃是应尽之责。”
他极有耐心地去了苦芯,又往前送了送:“莲子养心安神,陛下多用些吧。”
崔芜故意拖了一会儿,见秦萧毫无不耐,方低头叼走莲子,慢条斯理地咽了。
“好吃,”她说,“不过北地少池沼,莲子想必不便宜吧?兄长此番可是破费不少?”
秦萧淡笑:“臣之所得,皆为陛下所赐。倾囊奉陛下,也是理所应当。”
崔芜:“……”
她偏头端详秦萧,眼神十分古怪。
秦萧坦然回视:“怎么?”
崔芜骇笑:“你是我兄长吗?这般甜言蜜语,不会被哪个游魂夺舍了吧?”
秦萧在她鼻尖处勾了把。
这一日恰是崔芜“禁闭期”第二十日,待她用完瓜果,康挽春如期而至,为她诊脉针灸。
崔芜自觉好了不少,眼看康挽春神色凝重,忍不住道:“我被你关了这么久还没怎样,你就不能给个笑模样吗?”
康挽春瞪了她一眼,但也如释重负:“确实好多了,只是最后十日定要歇息好了,万不可劳神。”
崔芜这半个多月被她耳提面命了百八十回,耳朵都快起茧子了,终于明白秦萧每日听人唠叨的感受。偏人家是一番苦心,不好违逆,只得嗯嗯啊啊地应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