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衣文士被他一句句逼问着,起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,此时却有了些许预感。
“是,”他谨慎道,“那位待那母子俩十分看重,这也是在下劝说东翁切勿再与陈娘子为难的缘故。”
石浩蓦地站定,扭头瞧着青衣文士,说出了最关键的一句。
“若我所料没错,那位的骨肉还在人世,差不多也是七八岁的光景?”
青衣文士预感得到印证,瞳孔骤然缩紧。
“东翁以为……”他话说到一半突然消声,盖因这一猜测太大胆,也太荒谬,“可有确凿凭据?”
自然是没有的。
但人都愿意相信自己希望发生的,正如眼下,没什么比一个年幼懵懂的“皇嗣”是石浩更需要的。
“毕竟是亲生骨肉,哪个母亲舍得不要孩儿?若不是亲生骨肉,又何必时时探视,日日照拂?”
石浩思量:“如果是真的……”
如果是真的,便可解他眼下困局。
但若不是真的……
石浩蓦地转身,目光阴冷:“你知道该怎么做了?”
事已至此,哪怕青衣文士心中觉得不妥,也不能反驳。
“是,”他说,“东翁放心,在下会安排妥当的。”
如何安排?
自是让所谓的“遗珠”认祖归宗。
这有两种操作方式,要么与陈娘子暗中商谈,最好达成共识,让她心甘情愿将孩儿“献出”,最好是以证人的名义,坐视这孩子的“皇嗣”之名。
若陈娘子执意不从,那便只能来硬的,除了绊脚石,再将“准皇嗣”带回宫中,召集百官议定立储。
但这两种手段都有风险,是以青衣文士选择了第三种。
大张旗鼓地办。
第311章
这是一个与寻常无异的早晨, 至少在陈二娘子看来是这样。
她如往日一样,清早天不亮起床,用过早食驱车前往城郊, 将名下的纺织作坊挨个查看过,确认诸事妥当并无疏漏, 方才回了萃锦楼。
这个时辰,客人并不多,楼中诸人各司其职, 一应井井有条。陈二娘子转过一圈, 满意点头,又去城西接儿子用午食。
她孩儿随她姓陈,大名良景,只陈娘子嫌拗口,平日里只唤“宝儿”。
宝儿今年八岁,生得粉雕玉琢, 乍一看仿佛年华中的童子落入凡尘。人又乖巧懂事, 平日里陈娘子稍有些咳嗽,他就抱着娘亲嚷嚷“请大夫”, 读书写字更是不必人催, 自己就将功课安排得妥妥当当。
每晚回了宅子,他趴在灯下习字,陈娘子打算盘看账本,偶尔抬头看向神情专注的儿子,只觉上天待她不薄,虽半生坎坷,却遇到可堪托付的主子,又有这么好的孩儿。
懂事贴心到……她时常忘了他的生父是个淫辱女子的贼人, 一度强加于她毕生无法磨灭的痛苦。
半年前,城西开了义学,附近百姓家的孩子皆可就读于此。夫子是陈二娘子重金请来的,学问好,人也耐心。宝儿跟着听了两堂课,很感兴趣,此后日日皆来,不过半年,已背熟了《论语》,正跟着夫子读《大学》和《中庸》。
陈二娘子带他上了马车,宝儿像只小麻雀,叽叽喳喳说着今日新学的功课。陈二娘子这些年做起偌大一盘生意,也颇读了些书,时不时搭上两句,母子之间其乐融融。
“宝儿中午想吃什么?”
“八宝鸭,玫瑰鸡,爆炒羊肚,鲫鱼豆腐汤。”
“吃这么多,不怕撑破肚皮啊?”
“不怕,撑了就喝山楂茶。”
如此童言童语,自然令陈二娘子开怀大笑。
临近萃锦楼时,马车忽然放慢脚程,盖因街上人流增多,摩肩接踵,难免阻塞道路。
陈二娘子心中诧异,掀帘问道:“怎么回事?”
她如今身家不菲,出行必带护卫,此时正骑马跟随车侧,闻言答道:“好像是前面有大队人马出行,阻了街道。”
“莫非是朝中哪位大人的官眷?”
“不清楚,看着不像。”
陈二娘子遂闭了嘴,坐在车里安心等待。
然而等了半天,路况非但没有改善,反而越发拥堵。与此同时,车外人群出现骚动,路人被强行清场,一队人马打出仪仗,直奔马车而来。
陈二娘子察觉不妙,在护卫的簇拥下下了车。然而这时想走已经来不及,只见半路杀出的人马将她团团围住,随即队列向两侧散开,一人一骑排众而出。
“陈夫人,”来人正是石浩,他翻身下马,向陈二娘子作揖,竟是从所未有的客气,“夫人照料皇嗣多年,实是劳苦功高。如今天子抱恙,传口谕回京,命石某扶幼主上位,还请将皇嗣交与石某带回宫中。”
陈二娘子认得石浩,却听不懂他说些什么。分明每个字都认得,凑在一起却成了天书。
“石大人在说什么?”她皱眉反问,“哪来的皇嗣?”
石浩正欲说明,恰这时,宝儿听得生人声音,从马车上跳下,扑进陈二娘子怀里:“娘,怎么还没到啊?”
石浩没曾想这般轻易就得见正主,运足目力打量,只觉男童眉清目秀、皮肤白嫩,样貌自是好的,只瞧不出与崔芜相似。
但也正常,不是所有孩儿家都与父母肖似,单凭这一点亦不足以否定他皇嗣的身份。
遂撩袍半跪,对宝儿笑眯眯地伸出手:“微臣石浩,奉天子口谕,迎殿下回宫。恭喜殿下,贺喜殿下。”
陈二娘子突然意识到他想做什么,惊恐万分地抱住儿子。
“你胡说些什么!”她展开裙摆,将受惊的宝儿挡在身后,“这是我的孩儿,与天子有何干系?”
石浩眼珠转动,忽然瞥见一物,伸手指住宝儿腰间。
“那龙凤荷包以湖丝为底,辅以苏绣,手法技艺分明出自宫中,岂是你一介商户可有?”他理直气壮道,“这便是凭据,此子非你所出,乃是天子骨血。”
“如今天子重病,拖延归期,皇嗣理当入主朝堂,代天监国。此乃孝道,亦是大义。”
他不给陈二娘子反应的时间,直接打了手势:“殿下,请吧。”
身后兵丁得了示意,上前欲将母子分开。宝儿受了惊吓,抱着陈二娘子大腿不撒手,口中连呼:“娘!阿娘!”
没有哪个母亲能忍受孩子叫娘,陈二娘子尤其如此。她不顾一切地撞开兵丁,重新抱住自己孩子:“你干什么?他不是皇嗣,不许带走他!”
她所携护卫不是吃素的,见势不妙,立刻蜂拥上前,阻挡在主家与兵丁之间。
两波人马正面冲撞,动静势必不小。有机灵的,围观至此已然回过味,对着陈二娘子指指点点。
石浩心知耽搁得越久,对自己越不利,遂大喝一声:“陈娘子阻拦本官带走皇嗣,是何居心?”
“容本官提醒尔等,扣押皇嗣可是掉脑袋的罪过!尔等就不怕来日天子问罪,祸及九族!”
侍卫纵然会武,却不懂朝政时局,冷不防牵扯上“九族”,不由怔愣,手底立时软了。
石浩所携兵丁趁机突破重围,硬是从陈二娘子怀中抢走宝儿,半扶半架上石浩马背。
宝儿自马背上伸出手,撕心裂肺地呼喊:“娘——娘——”
陈二娘子一颗心都被揉碎了,不顾一切地冲过去,却被兵丁用刀鞘击倒。
她额角红肿、嘴唇渗血,却仍挣扎着爬向石浩,声嘶力竭道:“放开我的孩子!把宝儿还给我!”
但兵丁们拦着她,让她叫天天不应,叫地地不灵。随即,石浩一扯缰绳,带着宝儿扬长而去。
陈二娘子目光怔怔,像个被吸走灵魂的木偶人。突然,她想起什么,挣扎着爬起身,自护卫手里牵过坐骑,不顾一切地策马远去。
半个时辰后,坐镇皇城司的阿绰惊闻变故,简直难以相信。
“石浩说宝儿是什么?皇嗣?”她匪夷所思道,“这人脑袋被板砖拍了吗?”
禀报消息的暗探沉默片刻,不知该怎么接这个茬。
阿绰跟随崔芜时间最久,将她私下里三不着两的说话方式也学了去。此际深深吸气两回,好容易压下胸口怒火。
“陈家阿姊定是急疯了,才直接找上你们,”她冷静下来,意识到石浩此举的目的,“姓石的无中生有,是打算玩一手釜底抽薪了。”
崔芜临行前,曾与她推演过京中世家可能有的反应。预想中,他们更大的可能是从“女子之身”这个角度攻讦她,进而否定女子主宰天下的合法与合规性。
只是崔芜也好,阿绰也罢,都忘了世家是人,肉体凡胎,难免贪生怕死。有了前头的崔氏和荀李为前车之鉴,法场之上血迹未干,他们如何敢重蹈覆辙?
是以这回,石浩另辟蹊径,从一个谁都没想到的角度发难。
倒是小瞧了他。
“这是要扶幼主以令诸侯吗?”阿绰自执掌皇城司,于崔芜的督促下读了几本史书,知道些许典故,“有意思……那他下一步是不是要召集群臣,商议废立事宜?”
话音未落,自宫城方向突然传出穿透力极强的鸣钟声,共计十六响,预示天子驾崩。
阿绰:“……”
她还没来得及唱一出“报丧”戏码,石浩就抢先鸣响丧钟,这是把她的戏份抢了?
这一下,连暗探都有些拿不准:“宫中鸣响丧钟,莫非天子当真……”
话未说完,阿绰眼神冰冷地扫来。暗探喉间卡顿,说不下去了。
“看来,姓石的是铁了心要坐实陛下薨逝的传闻,”阿绰握着下巴,“只不知京中将领,他拉拢到几个?”
禁军将领自殷钊以下,多是陇州起就跟随崔芜的老班底,战力不俗且忠心耿耿,但凡有那么两三个坐镇京城,石浩都不敢玩这一手。
但是五日前,盖昀寻了个由头将他们调出京城,名义上是京城左近有盗匪出没,伤及路人无数,实则为了什么,该知道的都知道。
原本阿绰还想着京中世家都有眼睛,这时调走禁军摆明不合理,谁会这么蠢,真往陷阱里跳?
如今看来,人被逼到绝处,哪怕明知有诈,也顾不得许多。
正自沉吟间,第二波密探闯了进来,这回的消息更劲爆:“禁军都尉王雍以丧钟鸣响、京中恐有大变为由,封锁京城九门,一应人等不许进也不许出。”
本以为阿绰会惊怒交加,谁知她沉默片刻,忽然“咯”地一笑。
“我说什么来着?小丑这不自己跑上台面了?”她讥讽一句,旋即转向暗探,“去告诉陈家阿姊,不必担心,最多三日,我还她一个活蹦乱跳的宝儿。”
又转向后来的暗探:“给盖相和贾尚书发信报,大鱼落网了。”
宫中鸣丧非同小可,不管知晓内情还是蒙在鼓里,第一时间都得换上丧服,火急火燎地赶往宫里。
孙彦也不例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