崔芜一本正经:“谁要是敢笑话兄长,朕就罚他们扎满一头小辫,大家都一样,当然不会……哎哟兄长你怎么又动手!”
离别在即的清晨,以唇齿相依拉开序幕。
好,非常好。
再多的缱绻旖旎也只在帐内,待得用过早食、换好衣裳,她又是一言九鼎的至尊天子,他亦是手握重兵的权臣悍将。
女帝携五百禁军秘密回京,镇远侯丁钰、禁军统领殷钊随行护驾。
秦萧带着颜适出城相送,都知这一别不知何日再见,也清楚这一去势必险阻重重。
但两人绝口不提来日凶险,只谈眼前景致。
“兄长还说给我过生辰,话说得太满,遭报应了吧?”崔芜撇嘴,“生辰赶不及就算了,生辰礼可得备下,不然记你一辈子。”
秦萧淡笑:“以两州失地为礼,阿芜以为够诚心否?”
崔芜眼珠转了转:“够贵重了,可这是敬献‘天子’的,不是送给‘阿芜’的。”
秦萧故作叹息:“这却有些难办,容秦某仔细想想。”
崔芜嘻嘻一笑:“时日还长,兄长慢些想,只莫要忘了。”
她一抖缰绳,正要催马疾驰,忽觉手肘一紧,却是被秦萧攥住了。
崔芜诧异回眸:“兄长还有何事?”
霎时间,千言万语涌上秦萧喉间,仔细品品,却觉哪句都多余。
只好一笑:“陛下,珍重。”
崔芜懂了,反手握住那只手掌,在虎口粗砺处来回摩挲。
“兄长也是。”
秦萧抽手,崔芜挥鞭,小红马撒开四蹄,身后禁军呼啸追随。
秦萧驻足原地,抚着踏清秋的鬃毛,微微垂落眼帘。
“放心,”他想,“今岁八月,我定携二州,献于陛下。”
第310章
石浩最近过得很不好。
他是三陇石氏嫡脉, 也算名门望族,前晋年间颇受重用,受封少府监, 麾下掌冶署,专司金属冶炼铸造事宜。
这其中, 就包括被历朝历代视为国之拱璧的铜铁。
也是从这时起,南楚有人辗转寻上他,希望走他的门路, 将用不着的废铜烂铁运往塞外。
前晋与南楚是敌人不假, 但世间诸事本是以利为合,能赚钱的买卖为何不做?
遂一口应承。
却不曾想,晋帝在位期间未曾事发,反倒是前晋覆灭、新帝上位,昔年旧事成了悬在头顶的屠刀,不知几时就会轰然落下。
石浩不想死, 平头百姓尚有求生之心, 何况他贵为兵部尚书?
只能走一步看一步。
幸而上天眷顾,天子北上治蝗, 辛劳之下突发重病, 从一波接一波往回传信的态势看,病势不轻,能不能挺过这一关实不好说。
这是好事,但也有不好的地方——若天子当真殡天,垂拱殿上的那把椅子归谁所有?
如今不比魏晋年间,谁手里有兵谁就为尊。且论资历论功勋,武穆王秦萧都是当仁不让,更有天子“义兄”一重名分, 众望所归。
但这是在军中,于京中世家而言,这可不是什么令人振奋的消息。
接连数日,石浩相继造访世家宅邸,得到的反馈大差不差。只是女子为帝,已然令世家门阀叫苦不迭,若换了武将上位,还能有他们的好吗?
但牢骚归牢骚,每当石浩以言语暗示抢占先机,都被他们用旁的话岔开。
开玩笑,天子即位以来,手段强硬有目共睹。若真病了还好说,可若不是……此时异动,不是自寻死路?
经历过乱世的门阀家族,都不傻,心里有自己的一本账。
直气得石浩回府大骂,竖子不堪与之谋,活该他们被一个女人压到死。
幸好,京中到底是有真男人的。
在他寻上顺恩伯孙彦,晓以利害后,后者终于露出动容的神色。
“好叫石公知道,孙某……咳咳,实在是吓得狠了。”
如果有见过孙彦的故人当前,定会感到震惊,只因昔年意气风发的“江南皇太子”,如今却是脸色苍白、形销骨立,说不了两句就掩唇咳嗽,活脱脱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。
不是没觉出异样,也曾延请京中名医,就连太医院的医官都被秘密请来,诊断一圈,只说是劳思过度、气血亏损,旁的断不出个所以然。
开了好些滋补气血的方子,成日里拿着药汤当水灌,却不见成效。
心里不是没有猜测,兴许没几年光景了。
但至少,撒手之前,得将江东孙氏的前程安排好。
“陛下对孙氏的成见,想必石公看在眼里。如今虽未怎样,可谁敢担保孙氏一世无虞?”
“孙某每每想起此事,就觉胆战心惊,日难进食,夜难安枕。”
孙彦这话有作态之嫌,却也是事实。他自母亲与弟弟的死窥见天子难以磨灭的恨意,联想当初那句“要你们江东孙氏九族陪葬”,真是睡觉都会于噩梦中惊醒。
他鲜少后悔,盖因“悔恨”是一种极消磨又无用的情绪,与其内耗,不如想想如何弥补。
可唯独这件事,他什么也做不了,什么都不能做,只得放任悔恨如蔓草滋长,直到将自己彻底吞噬。
石浩拿准他的脉门,心里有了谱。
“陛下待孙氏,确实太苛刻了些,”他叹息道,“虽说封了伯爵,也给了差事,可瞧瞧是什么差事?”
“皇城司,主监察百官、刑司鞫礹,这是把您架在火上烤啊!”
孙彦眼皮抽跳,脸色显而易见地沉下。
“且不说孙氏投诚,献上江南鱼米之地,也算于国有功。单是孙伯与陛下之间……到底一日夫妻百日恩。”
孙彦原是做戏,此刻却牵动了三分心绪。
“一夜夫妻百日恩?”他不无讽刺,悲苦交加地想,“她对我,哪有什么恩情?”
有的,只是憎、恨、怨、恶,明明欲杀之而后快,却出于各种各样的权衡考量,不得不暂且压制。
杀意积在心里,愈毒愈利,也越发煎熬。
若有一日,牵制她的外因不复存在,而她的杀机再也压制不住呢?
孙彦想象不出,也根本不敢想。
“那有什么用?”他听到自己苦笑着应道,“终究没留下个骨血,想求情都找不到话头。”
石浩今日造访的目的,就是为了这一出,听他主动提起话头,再好不过。
“从来只听说当娘的疼爱孩儿,可没听说哪个女子舍得弃了亲生骨肉,”他试探道,“孙郎以为,那位当真狠心至此?”
孙彦明白他的意图。
遂故作沉思道:“孙某未曾亲见,但那位的手段,您是知道的。”
“她既这么说了,十有八九确凿无疑。”
石浩有些失望,但并不十分懊恼,盖因这一结果是早预料到的。
只听孙彦下一句道:“不瞒石公,孙某当初也有所怀疑,留在凤翔城里大半年,里外探查过一遍,却未发现孩童踪迹。”
“若那孩子还在,到底是亲生骨肉,焉有不带在身边教养的道理?纵使因为、因为当年的缘故,不愿日日与这孩儿相见,也该时常探望吧?”
石浩陪着唉声叹气,听得“时常探望”一句,忽然愣住。
孙彦后面说了些什么,竟是充耳未闻,半晌一拱手,道了声“告辞”,就这么匆匆离去。
孙彦并未挽留,目送他背影消失于长廊拐角处,曲指叩了叩案缘。
少顷,寒汀捧着茶壶进来,照旧是纯银荷花杯,一盏温热茶水奉上:“石尚书又是来游说伯爷的?”
孙彦低垂眼帘,半晌哼笑一声。
“眼皮子浅的东西,”他淡淡道,“听风就是雨,不过是几份不知真假的密报,就让他乱了阵脚,到底成不了大事。”
寒汀:“属下也觉得石尚书心急了些,此事干系重大,怎么都该再稳妥些才好。”
论及权谋心术,孙彦乃是个中行家,隐约有了揣测:“怕不是被人捏住把柄,唯恐东窗事发满盘落索,这才忙着搅混水。”
寒汀微凛:“那伯爷更不能与此人为伍。”
孙彦没说话。
他当然知道明哲保身方是上上之策,可眼下的局势,明哲保身能保多久?一退再退,又能退到何处?
“他适才最后一句,有些古怪,”良久,孙彦似疑惑似自语,“好端端的,怎就提起彤儿那孩子?”
寒汀头皮发麻,浑身寒毛刺猬般炸开。
“许是一时感慨,随口而言?”他猜测,“毕竟,若那位身后有嗣,即便传言是真,世家亦可挟幼主以令诸侯。”
孙彦捧着茶盏,眉头皱得极紧。
不知为何,“幼主”两个字似一根细针,精准刺入后颈,令他沿着脊椎窜凉汗。
与此同时,石浩匆匆赶回府邸,第一件事就是招来青衣文士。
“我记得,之前命你去查萃锦楼的底细,那姓陈的妇人膝下有一幼子?”
青衣文士听闻主家宣召,原以为是造访顺恩伯府有了眉目,不曾想是这么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句,一时有些无奈。
“东翁,”他委婉劝说,“在下以为,眼下并非与那陈娘子为难的好时机。”
然则这一回,他却是误会了石浩:“那孩子今年多大?”
青衣文士不解其意,却还是答道:“垂髫小儿,约莫七八岁的模样。”
石浩背手身后,在堂上踱来踱去,反复念叨着“七八岁”。
“你之前回话说,那位闲来常去萃锦楼坐坐,还将陈娘子和膝下小儿召来问话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