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苍天啊,好容易来了个圣明天子,怎就收走了?这世道……牛鬼蛇神横行,没有天子镇着, 还不知是个什么样。”
一旁两个镖师打扮的路人买了些瓜果, 闻言对视一眼,掉头进了林子。此时正值夏末, 林木苍翠, 长草丰茂。一行轻骑悄无声息地驻扎其中,十来个佩刀禁卫簇拥着居中而坐的一男一女。
女子是崔芜,男子则是丁钰。
崔芜捡了木棍,在地上画出京城九门的图样,正偏头端详,只听探听消息的斥候禀报道:“京中鸣响丧钟,百姓都在传天子过身,九门也戒严了。”
说完, 将怀里的瓜果递上:“途中经过一条溪水,瞧着还算干净,顺手洗了,陛下随便用些吧。”
崔芜笑了笑,捞出两个鸭梨:“剩下的,你们自己分了。都吃饱些,稍后说不定有大战。”
禁卫乃是崔芜心腹,最不怕的就是大战,盖因有仗打才有功劳可立,才能升官发财。
闻言自是大喜,忙不迭地下去准备。
崔芜大约是古往今来最不讲究的皇帝,拿衣袖擦了擦梨子上的水渍,张嘴就是脆生生的一口:“唔,挺甜。”
另一只鸭梨被分给丁钰,他有样学样地咬了两口,拿胳膊肘捅了捅崔芜:“说吧,这仗怎么打?”
崔芜:“别急啊,戏台刚搭好,演员还没就位,再等等。”
丁钰品着这话,摸了摸下巴:“你是说,石浩除了勾结王雍封锁九门,还有后手?”
崔芜一抹嘴,以京城为中心,另勾勒出几处小点。
“九门戒严只是暂时,这是禁军主力,这是兄长驻军,这是延昭与狄斐驻军,不论哪处,兵力都比王雍手下那三瓜俩枣强得多,”她说,“这三方一旦有一边腾出手,领兵回援,石浩都只有被瓮中捉鳖的份。”
丁钰挠了挠头:“可按你说的,石浩能用的兵力都调动完了,哪还有多余人手?”
崔芜心里有个猜测,只是有些不祥,不到万不得已不想宣之于口:“所以我说再等等,等他出尽底牌,咱们才好顺藤摸
瓜。”
丁钰没意见,都听她的。
女帝自忖不擅兵事,但她毕竟是马背上打下的江山,历练这些年,水平已非吴下阿蒙。
至少,对付几个长于深宅、困于京城的世家魁首,还是不在话下。
“朕记得,当初疏通城中官沟,特意留了后手,”她唤来殷钊,“你可还有印象?”
殷钊是禁军统领,这等小事按说不必经他的手,但此事是天子亲口吩咐,他不敢怠慢,生生将图纸记在了脑子里。
“臣记得,”他伸手指点舆图,“官沟看似四通八达,实则百川归海,最终都汇入城外河道。”
“臣自请领三百人,从河道潜入京中,保准神不知鬼不觉。”
崔芜笑了笑:“甚好,那就交与你了。”
殷钊领命,下去点人准备。崔芜也没闲着,寻了处高坡,用随身的千里眼探察城门动向。
只一行商队模样的人马到了城下,仰头叫门。城上兵丁应答了几句,那行商模样的男人骤然发难,自牛车夹层摸出□□,一箭射上城楼。
崔芜:“……”
这一幕猝不及防,直把她看愣住了。
这还不算完,攻城的“商队”显然训练有素,十来支□□同时发难,当场清出一块空地。
随即,五六条带着铁爪的飞索抛上城头,钩住砖石凹凸处。“行商”好似攀山猿猴,身手矫健地贴墙溜上,从腾身而起到跃过箭垛,统共只用了五六息光景。
待得兵丁回过神,集中战力组织反扑时,先行攀上城楼的“行商”拔出腰间短刀。只见刀光森寒、鲜血四溅,倒在地上的尸骸又多了几具。
不过拖延片刻,已足够墙根的“行商”攀上城楼。随即“吱呀”一声响,厚重的城门缓缓开启。
“商队”模样的外敌蜂拥而入,城门紧贴着背影关合。
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。
崔芜:“……”
自千里眼中目睹一切的天子深深吸气,好容易抚平心绪。
托千里眼质量过硬的福,她将“行商”的随身兵刃与面貌轮廓瞧得一清二楚——高颧骨、低额头、鼻子挺拔,这是铁勒人的相貌特征。
短刀微弯,形似狼牙,亦是草原民族最为趁手的兵刃。
这是一支铁勒人组成的前锋军,或者,至少有铁勒血统。
魏都勾结外族的“内鬼”,至此终于露出马脚。
“好、好得很,”崔芜收了千里眼,吩咐丁钰,“点两个脚程快的,替朕办件事。”
丁钰:“陛下的意思是……”
崔芜手腕一振,将一样东西抛进他怀里。
青铜质地,沉甸甸、硬梆梆,雕作螭虎,爪牙狰狞。
虎身刻有八个字:统兵之符,左在帝君。
此乃调兵虎符。
丁钰肃整了神色:“调哪支军队?”
此时已过晌午,宫城之中安静如斯。头顶阳光普照,偶尔穿过回廊的宫人却嗅到风雨欲来的征兆。
这是盖昀第二次留宿垂拱殿偏殿,都快没了脾气。只是这一回没了上次的好待遇,冰鉴不用想,热水也没有,殿门从外反锁,窗纸隐约映出看守背影。
盖昀踱回案旁落座,摇头苦笑:“动静闹得有些大了。”
贾翊不以为意:“闹大些才好。到底是百年名门、簪缨世家,动静小了,如何毕其功于一役?”
盖昀:“……”
他听着贾尚书用春风化雨的腔调,表述出“非得把这帮龟孙九族料理干净”的意味,脸都木了。
“石浩知晓陛下与孙氏前情,不足为奇,”盖昀道,“只是那孩子……”
说到孩子,贾翊肃整了神色。
“以盖相对天子的了解,”他隐晦试探,“石浩所言,几分真伪?”
其实贾翊与崔芜相识更早,追随女帝的时间也更长。然而论及对天子的了解,仍无法与盖昀相较。
后者只略作沉吟,便断然道:“陛下重权柄,昔年对武穆王尚且有所保留,怎会给自己留下这样大的把柄?”
贾翊松了口气。
“如此,最好不过,”他沉吟道,“但石浩如此言之凿凿,这孩子即便不是天子所出,怕也有些渊源。”
“这便与我等无关了,”盖昀道,“为今之计,尽量拖延时间,最好弄清石浩是否藏了后手。”
贾翊深以为然。
除了这二位,孙彦也关心着同一个问题,只是出于全然不同的考虑。
“还请石公给孙某一句明白话,”他紧紧盯着石浩,“方才文德殿上所言,究竟是真是伪?”
此时,百官已经散去……或者说,借着商议丧仪的名义,被隔离软禁。
偌大的文德殿中,只余石浩与孙彦两人。
前者好整以暇地看着后者:“石某话说得如此明白,孙伯没听清吗?”
孙彦面色潮红,每吸一口气都压着颤音,几乎呛咳起来。他看着御座上昏迷不醒的男童:“所以,这孩子真是……”
他不敢说出那两个字,他有太久太久没叫出过那个名字。自江东孙氏归降大魏,于崔芜手上吃过的暗亏太多,及至嫡系一脉几乎死绝。
当真应验了那句“要你江东孙氏九族陪葬”!
石浩诡秘一笑:“这孩子是不是,石某说了没用,要看孙伯应与不应。”
孙彦听懂了他的潜台词,眼神微沉,旋即烧起一把漫天匝地的火。
“你怎么敢?”他揪住石浩衣领,“混淆天家血脉,你可知是怎样的罪过?”
石浩奇怪地看着他:“石某何时说过这样的话?倒是孙伯,事已至此,就不为你江东孙氏打算一二?”
孙彦皱眉。
“天子身后,谁最有可能即位,你我心知肚明。那位对孙氏观感如何,你亦是一清二楚,”石浩淡笑,“不趁现在扶亲子上位,更待何时?”
孙彦怔怔半晌,心知他所言不虚,却犹不甘心。
“你且给我一句实话,”他咬牙道,“那孩子,到底是不是我的……”
石浩眼神微妙地打量他,没想到昔日的江东之主落魄两年,竟是如此婆妈。
全族存亡的关头,不想着如何翻覆局势,反而计较起小儿身世。
但他尚需要孙彦这个“生父”相助,因此含糊其辞:“宫中信物你都看过了,还有什么可怀疑的?”
孙彦松了口气,不知是喜是悲。
石浩既已控制宫城,却不立刻逼迫百官拥立新帝,反而软禁群臣拖延时间,目的是什么?
答案是,他也在等。
等潜入京中的“商队”彻底控制城防,尤其是拔除作为女帝耳目的皇城司。
在王雍的刻意放水下,乔装商队的铁勒人不费吹灰之力摸到皇城司。为首之人一声令下,十来支弓弩同时瞄准大门,守门侍卫措手不及,竟被铁勒人冲进衙司,逼近最后一道防线。
彼时,坐镇堂中的阿绰不顾麾下劝说,拍案而起。
“我随陛下征战数年,连铁勒攻城的阵仗都见过,有什么好怕的?”她冷冷道,“去告诉底下人,这可是难得的立功机会。”
“斩首一级,赏银百两!”
第314章
皇城司的战力构成, 一半来自禁军,一半来自定国公府。
此时的禁军可不是两宋年间的软柿子、面包子,追随女帝东征西讨的精锐, 绝没有坐以待毙的道理。虽被杀了个措手不及,待得稳住阵脚, 立刻集结战力,与闯入城中的铁勒人战了个旗鼓相当。
国公家将更不必说,能被延昭看重调到身边, 哪个不是忠勇悍将?此际被阿绰所激, 又得重赏当前,一个个好似出闸饿狼,只管向前,不肯退后。
然则铁勒人数众多,竟是司衙护卫三倍不止。狼兵结成阵型,以□□开道, 逼得护卫步步后退, 不知不觉,脚跟踩上石阶。
电光火石间, 一支弩箭突破人墙防护, 直逼阿绰面门而来。阿绰虽为女官,身手可比崔芜这个半吊子强多了,百忙中一偏头一张口,竟是靠着贝齿,生生咬住箭杆。
弩箭力道不容小觑,当时就震出满口鲜血。阿绰面不改色,“呸”地吐了箭杆,再次喝令:“杀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