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一个姑娘家都如此悍勇, 护卫怎敢不用心竭力?当下奋不顾身,与铁勒人战了个旗鼓相当。
——这个当口,殷钊率领的三百轻骑赶到了。
留守司衙的护卫不过百余,已是强弩之末。原以为敌人来了增援,正满心绝望之际,忽见领兵之人乃是殷钊,竟是己方援兵,精神当即振奋。
“援军到了!”庭内响起此起彼伏的呼喝声,“是殷统领!是咱们自己人!”
殷钊浑身湿透,领着三百禁军从官沟潜回京中——官沟原作排泄污水之用,潜行其中,个中滋味就别提了。但一行人唯恐延误大事,紧赶慢赶,好容易堵了铁勒人一个正着。
霎时间,强弱逆转,禁军与皇城司前后夹击,铁勒人再勇武也抵挡不住。支撑了大约半柱香,为首之人打了个呼哨,同样以□□开道,从容不迫地退了出去。
殷钊有心拦截,奈何司衙之中伤者甚众,又恐是敌人调虎离山之计,只得先作罢。他随女帝征战多年,战场救治已有心得,当下将二堂和左右厢房征做伤兵营,把受了伤的兵卒或搀或抬进去。
“如何处理外伤,陛下讲解过无数遍,先用淡盐水清理伤处,再敷药裹伤。”
“若有外感风邪、发起高热者,记下名字,稍后我去向陛下请药。”
安顿好伤兵,他才转向阿绰:“京中发生了什么?这些铁勒人是怎么回事?”
阿绰未曾亲见铁勒攻城一节,但猜也大概猜得到:“宫中鸣响丧钟,石浩假传天子死讯,将三品以上官员骗入宫中,盖相、许相和贾尚书也在其列,到现在都没出来。”
“石浩还强夺了陈家阿姊的孩儿,谎称是皇嗣,要扶其上位。”
殷钊:“……”
该说不说,这姓石的虽手段粗疏,行动力可是真强。
阿绰漱了漱口,将满嘴血沫吐掉,只管往殷钊身后看:“陛下呢?”
她虽知“重病”一说是天子引蛇出洞之计,但清早闻听宫中鸣丧,心里还是阵阵发慌。此际没瞧见崔芜身影,迫不及待想确认天子安好。
幸而殷钊给了肯定的答复:“放心吧,陛下安康,这会儿大约正往宫城赶去。”
阿绰先是长出一口气,听得后半句,脸色倏变:“往宫城去了?”
“可现在……整个宫城都落入石浩掌控!”
且不论阿绰如何担心自家主子,坐镇宫中的石浩却是半刻等不得,得了“铁勒入城”的消息,立刻将被软禁的朝臣召集于文德殿中,再次商议立储事宜。
他心里清楚,这一步迈出去,成则权倾朝野,不成便是打落尘埃,三陇石氏九族俱灭,是以拿出破釜沉舟的决心,半是诱导半是逼问:“各位大人蒙受皇恩深重,如今天子大行,只留下这一条血脉,当真要令他流落民间孤苦无依?”
“石某受天子恩重,断不能容许此事发生。哪位对幼主即位有异议,此刻不妨站出来!”
一声令下,围在殿上的禁卫齐齐踏上一步,佩刀出鞘,光气森寒。
盖昀与贾翊对视一眼,意识到这姓石的是打算杀人祭旗。虽不知天子何处,但想来离京不远,局面翻覆只在顷刻间,平白葬送性命实属不智。
是以两人未曾开口,打着静观其变的主意。
不曾想,这两位被事先通过气,知道“剧本”走向,却有人自始至终被蒙在鼓里。眼看石浩一手遮天,欲行篡权之事,而朝堂诸公各怀心思,谁也没有阻拦的意思,许思谦坐不住了。
他虽经历过乱世,却有些执拗认死理的脾气,更兼这些年被崔芜护得太好,竟是半点不曾被磋磨去本心。
他自忖身蒙皇恩,断无辜负之理,如何见得石浩倒行逆施?当即上前两步,指着石浩厉声喝骂:“贼子安敢?”
“莫说未见天子灵柩,薨逝之说真伪不知。便是真的,岂容你以一身世不明的小儿窃取九五!”
贾翊一个手慢,没能拉住许思谦,耳听得他字字铿锵,心中叫苦不迭。
石浩正等着朝臣出头,闻言,冷森森的目光奔着许思谦去了:“天子尸骨未寒,许相这是要谋逆不成?”
许思谦也是血气上头:“究竟是许某谋逆,还是有人欲以无知小儿混淆天家血脉?”
“许某不才,亦曾读圣人书、登天子堂,平生所重无非‘忠君报国’。若要议定储君,天子在世时,曾言身后欲以江山社稷托付武穆王。此刻迎王爷归京主持大局,许某绝无二话。”
“但若有人蒙蔽百官,欲效汉末挟天子之事,恕许某万万难从!”
石浩心思昭然若揭,可当面戳穿“挟天子”这层窗户纸,许思谦还是头一位。一时间,他既恨且恼,眼底泛起血光,忽而大喝:“来人!”
禁卫上前一步,刀锋如林,环伺锦绣官袍。
石浩伸手指定许思谦:“将这目无皇嗣的悖逆狂徒拿下!”
盖昀暗道不好,正要设法阻止,只见令人窒息的静默中,一名禁卫疾步而入:“不好了!大人,天子、天子她……”
石浩见他不懂规矩,正要呵斥,待得闻听“天子”二字,话音不由拐了个弯:“天子如何?”
只一耽搁,禁卫已经到了跟前。因为跑得匆忙,不留神绊了一跤,整个人正好扑在石浩脚下。
这一下突如其来,护持左右的禁卫忘了去拦。石浩心急如焚,听这禁卫翻来覆去念叨“天子”,不由走下玉阶,连声追问:“天子到底如何了?快说!”
电光火石间,那看似狼狈的禁卫突然翻身而起,袖中寒光乍闪,一把短小锋锐的匕首架上石浩颈间。
与此同时,“他”笑吟吟道:“石卿如此惦记朕之安危?还真是令朕感动啊。”
此人声音既清且软,再熟悉不过。刹那间,石浩如遭雷击。
半晌,他僵硬地扭过头,只见那人大了一号的头盔下,赫然是一张芙蓉秀面,嘴角微勾,似笑非笑地瞧着他。
石浩嘴巴张合几回,艰难吐出字音:“陛、陛下……”
崔芜微微一笑,扭头望去,却见盖昀和贾翊是最先反应过来的,已然跪伏在地,大礼参拜:“不知天子归来,臣有失远迎,望陛下恕罪。”
有他两位带头,旁人如梦初醒,跟着有样学样,连谢崇岚犹豫片刻,都跟着拜倒在地。
崔芜敛了笑意,不瞧百官,只盯着持刀肃立、已然不知所措的禁卫。
“石浩假传朕之丧讯,尔等以为是拥立皇嗣,跟随于彼也算情有可原,”她冷冷道,“此时缴械,朕可既往不咎,若要负隅顽抗……”
“想想你们的九族,禁不禁得住凌迟之刑!”
旁人尚在犹豫,只见东首一名禁卫“呛啷”扔了兵刃,伏地叩首:“卑职知罪,谢陛下不罪之恩!”
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,在第一人缴械后,很快出现第二人、第三人——不管之前是有心谋逆还是为人蒙蔽,见到天子当前,想也知道是阴谋败露,落入被动。
此时不降,更待何时?
再往深里想一层,天子为何这般赶巧,就在石氏宣布“丧讯”的同一日出现?之前传信也好,满城搜捕内鬼也罢,莫非都是引蛇出洞的布局?
一念及此,不免冷汗涔涔,更兼天威当前,这一双膝盖便再也挺不直。
这一刻,皇权的恐怖之处显露无遗。崔芜只是高居阶前,甚至不需要如何恐吓,自然慑服人心,令一干孔武禁卫主动缴械。
石浩亦是心惊肉跳,但所有人都能退,唯独他不能,盖因身后便是万丈深渊,踩空即为粉身碎骨。
“陛下好算计,”他咬牙道,“这一遭,是臣栽了。”
崔芜嘴角含笑,眼神却极冷:“石卿自谦了。朕也没想到,你胆子如此之大,竟然引铁勒人入京——倒真不枉跟晋帝姓了同一个石。”
石浩狞笑:“原来陛下已然知晓,那再好不过。”
他用古怪的眼神打量崔芜两眼:“如今京城落入石某掌控,禁军主力不在,秦萧亦是鞭长莫及,您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施展不开。”
“我劝陛下还是识时务得好,好好一个妇人,就该待在深闺享福,何必掺和这一趟泼天风雨……”
话没说完,忽觉喉间微凉,却是匕首切开油皮,无声无息地挑出一丝血痕。
石浩话音戛然而止。
第315章
大殿之上, 万籁俱寂,只闻长短不一的呼吸声。
半晌,女帝笑了。
“石卿这话耳熟得很, 朕一路走来,没少听人啰嗦, 还不是好端端站在这丹陛之上?”崔芜悠悠道,“你不妨猜猜,今日之后, 你与朕谁死谁活?”
“谁得青史留名, 谁又是遗臭万年的阶下囚?”
她眼神太冷,持刀的手又太稳,怎么看都是成竹在胸的模样。
不知不觉,石浩后颈渗出冷汗,但他很快挺直腰板,试图扳回一城。
“陛下不必故弄玄虚, 如今北境正在用兵, 分不出人手,您此次回京, 所携兵力不过数百之众, ”他咬牙道,“这个时辰,京城九门已然大开,千余铁勒轻骑冲入城中。”
“您猜猜,以您麾下兵力,能撑到几时?”
在他预想中,崔芜即便不惊慌失措,也该如临大敌。但出乎意料, 崔芜非但未露惊容,反而笑了。
“果然,”她轻言细语,“以石卿的心胸,无非是这些手段了。”
石浩看在眼里,心头寒意更甚。
诚如石浩所言,假扮商队先行入京的铁勒人已然打开正北城门。只听杀声呼号,无数精兵裹挟着滚滚风尘,如狼似虎般扑入城池。
正对城门是一带民房,屋舍栉比,夹着狭窄街道。打头的铁勒人高呼疾奔,手中弯刀映着骄阳,森寒之意如覆霜雪。
鸣雷般的爆响就在这时传来,火光无中生有,竟是从民房中喷出。每一簇火焰都裹挟着骤雨般的弹丸,先头部队猝不及防,被裹挟个正着。
霎时间,惨叫与爆鸣并起,血色与火光齐飞。
铁勒人固然悍勇,却是头一回见识这样的攻击方式,仓促间根本分辨不出致命的弹丸从何而来,恰似经霜的麦秆遇上秋风,凄凄惨惨倒了遍地。
这于久在草原、鲜少接触“奇巧淫技”的铁勒人而言,简直是噩梦般的一幕。街道上充斥着惊惶嚎叫,那是用铁勒语发出的:“天神发怒了!”
“他降下惊雷与天火,要惩罚他的子民!”
“快逃啊!”
为首的将领倒是沉着应对,一面压住阵脚,一面嘶声怒吼:“这是中原人的诡计!不许逃,谁敢临阵逃跑,就地斩首!”
然而他太冷静、太显眼,下一瞬,一枚弹丸当空飞过,于颈侧穿出一个血窟窿。
将领怒目圆瞪,自马背上倾斜身体,好似山崩一样,“轰”地倒落在地。
这就像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,原先尚能维持冷静的铁勒士卒彻底崩溃。他们于密集火光中没头苍蝇般乱窜,接二连三地中弹倒地。
与此同时,埋伏于民居中从容射击的大魏士卒换了隐蔽点。打空的火铳交与身后同伴,自有人递过上了弹丸的新铳。三排人手轮番传送,竟是在这民房中练起三段式射击法。
领兵将领正是典戎,满打满算,这是他统领神机营后第一次打正规战,从接到虎符的一刻就按捺不住地摩拳擦掌。
许是被战意催逼,也可能是火器之犀利远超所有人想象,战事进行的比预想中更为顺利。只一个照面,铁勒人几乎没能组织起任何有效反击,被切瓜砍菜般斩落马下。
某处民宅的二层小楼,丁钰举着千里眼,将这一幕收入眼底。饶是早有准备,还是暗自咋舌:“乖乖,这他娘的简直是碾压啊。”
“陛下那句话怎么说来着?科技不仅是第一生产力,更是第一战斗力。”
诚不我欺。
激战持续了大半个时辰,铁勒人不是不想退,奈何在他们进入民巷的一瞬,前后道路都被拒马封死。原以为中原人孱弱,突围如探囊取物,却没想到遭遇异常猛烈的攻势,伤亡惨重自不必说,领军大将也葬送于此。
他们此番偷袭中原国都,乃是采取了化整为零的策略,千余人伪装商队,陆陆续续赶抵京城左近。本想以有心算无心,借着魏帝驾崩的空当,打中原人一个措手不及,却不想“驾崩”是假讯,城门是诱饵,自己反成了被引出洞的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