稀里糊涂地送了命,心里的憋屈就别提了。
丁钰十足耐心地等到战果尘埃落定,方一拍典戎:“调五百兵马,跟我走。”
典戎:“去哪?”
丁钰咧了咧嘴角:“宫城,护驾!”
此时的宫城形成微妙的僵持。
垂拱殿中,女帝亲自挟持石浩,威慑群臣不敢异动。麾下二百禁军换上同样服色,混在包围大殿的袍泽之中,已然缴械投降。
但他们降了,有人不肯。
石浩能轻易拿过宫城控制权,全赖与禁军副统领王雍达成同盟。他此刻落入天子掌控,王雍却还是自由身,要命的一步既已迈出,便是只能向前,不可退后。
因此竟不顾石浩死活,下令禁军围攻垂拱殿。
“一不做二不休,这时后退只有被诛九族的份!”
“富贵险中求,赢了这一回,咱们也能捞个侯爵当当!”
“若是不想一辈子被个女人压着,就跟老子一起拼了!”
崔芜:“……”
刹那间她眉心骤冷,压不住的戾气呼之欲出。
“女子怎么了?”她扬眉冷笑,“王雍,你莫不是忘了,当初是谁从泥腿子里将你拉拔出来,提携到今日的位子?”
“靠着女子升官发财,如今却反咬一口,你的忠心和能耐,真是令朕大开眼界!”
王雍脸颊难堪地抽动。
他不是自华亭起就跟随女帝的老班底,而是庆州时投身靖难。虽无高贵出身,却因作战勇猛被女帝看中,调入禁军担任副统领,不可不谓是一步登天。
较真论起来,女帝于他确有知遇之恩,但……那又怎样?
于这世间的功名利禄而言,“恩情”两个字比尘轻、比纸薄,只有傻子才会当回事。
“女子为帝本是错乱阴阳,我、我这是拨乱反正……”
他努力给自己的叛逆之举寻找理由,玉阶上的女帝却放声大笑起来。笑声中的讥嘲浓烈得遮掩不住,饶是王雍下定了决心,仍忍不住愠道:“你笑什么?”
“我笑你心胸手段不过如此,只会拿男女说事,连心中欲望都不敢承认!”女帝收了笑意,冷冷道,“做都做了,连拍着胸口说一句‘老子就是想当皇帝’都不敢吗?”
王雍嘴唇颤动,却说不出话。
“你不敢,我敢!”女帝双目圆睁,掷地有声,“朕就是喜爱权柄!朕就是想当皇帝,在江南时就想,离了江南更想!”
“所以我能走到今天,成为高高在上的天下之主!”
“而你,这个无能卑弱的小人,只能匍匐阶下,当一条哀哀求饶的狗!”
女帝词锋之犀利,连昔年的武穆王都扛不住,何况王雍?
他一口钢牙几乎咬碎了,腮帮绷紧到极致,终于从牙关里挤出一句话:“是……又如何?”
最要紧的一句说出来,后面直如竹筒倒豆子一般。
“凭什么你一个女人能窃居九五,我堂堂须眉,却要对个妇人俯首称臣?”
崔芜与他废话原是为了拖延时间,此刻却真心实意地大笑起来。
“我为何不可?”
她倨傲而立,眉眼俱是锋锐:“是谁荡平割据一统中原?”
“是谁攻克襄樊平定江南?”
“又是谁收复三州驱逐铁勒?”
“现在不甘对一介妇人俯首称臣,外族肆虐时你在哪?生民流离时你又在哪?”
“想当皇帝?你也配!”
王雍从没有这样恼怒过,比愤怒更为强烈的,是一种陌生的情绪,潮水般来势汹汹又不可抗拒,逼住他的咽喉、压住他的脊椎,令他开不了口,也抬不起头。
少顷,他意识到,那是敬畏。
他在这个“妇人”和“女子”的注视中感到畏惧,打心眼里生出战栗。
那一刻王雍知晓,她确实是大魏女帝、天下共主。
她的江山,实实在在是自己打下的。
“我、我不跟你个妇人作口舌之争!”王雍使出所有力气,才没让胆怯与惶恐流露面上,“只要你写下禅位诏书,我可以饶你一命。”
崔芜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他。
“然后呢?”她嘲弄地问道,“京郊尚有万余禁军,北境更驻有十万大军,你便是从朕手中得了诏书又如何?”
“王卿,朕教你个乖。诏书这玩意儿,某些时刻与废纸无异。”
“权柄尊卑不在纸上,而在人心。这个道理参不透,你这辈子只有当狗的份。”
王雍从没有这般愤怒过,他身为“人”与作为“男人”的脸面与尊严几乎被女帝踩在地上碾压。他不顾一切地抽出刀,想用杀戮和鲜血挽回颜面,却听到极遥远的地方传来隐隐的喊杀声。
好似闷雷滚过天际。
王雍瞬间回首,第一反应是铁勒援军到了。但是侧耳细听,厮杀声中裹挟着嘹亮的号角,似曾相识。
那是靖难军“进攻”的信号。
王雍难以置信。
不,这不可能……他麾下斥候亲眼看着禁军主力离了京城地界,怎可能突然出现?
没等想明原委,玉阶之上,女帝猝不及防地拔出火铳,森然杀机凝成一线。
雷鸣般的爆响声回荡殿上,余韵久久不绝。
第316章
王雍死活想不明白, 离开京城地界的禁军主力,为何能驰援得如此之快。
答案很简单,女帝调动的并非禁军, 而是一支自成立后就从未在人前露过面的新式部队。
神机营。
在另一个时空,直到有明一朝, “神机营”之名方见诸史册。然而在大魏,因为某位穿越人士的“蝴蝶效应”,这支军队提前了足有四百年亮相。
神机营人数不多, 统共不过三千。战力却相当可观, 先逐铁勒,后夺宫门,更与殷钊所率禁军轻骑汇合,摧枯拉朽般撕开王雍仓促间布下的防线。
待得冲入垂拱殿中,只见王雍右肩血如泉涌,靠柱瘫坐, 面如死灰。女帝高居玉阶之上, 手中仍挟持着石浩。
见了典戎和殷钊,她朗声一笑:“两位卿家辛苦。”
殷钊长出一口气, 与典戎双双拜倒:“臣救驾来迟, 令陛下受惊,罪该万死。”
女帝却没有半点受惊的仓皇,将石浩往旁一推,从容好似刚在自家后花园中溜达一圈。
“参与谋逆者一应拿下,交由刑部定罪,”她背手身后,一字一顿,“彻查禁军内部, 凡附庸王贼者,事先不知情者剥夺军籍,有心谋逆者格杀勿论。”
这是殷钊的差事,他二话不说就应下了。
崔芜待要发落,脑中却短暂空白了一瞬。
这也不难理解,她星夜兼程赶回京中,从昨日到现在,几乎未曾合眼,体力和精力早已到了极限。
能撑住一口气,以帝王威严逼退禁军,实属超常发挥。
她自己不以为意,待得尘埃落定,回福宁殿睡上半日,疲惫立解。可这片刻的空白被有心人利用,等她回过神时,只听“陛下小心”之声不绝于耳,却是石浩见大势已去,不顾一切地拔出藏于靴筒的匕首,朝她扑了过来。
崔芜面孔被刀光映亮,她却站在原地纹丝不动。电光火石间,藏于袖中的手转过微妙角度,爆响再起,石浩右腿炸开血光,身不由己地屈膝跪下。
他犹不甘心,眼看殷钊已经冲上前,干脆调转刀刃,朝着御座上的男童挥去。宝儿尚未清醒,直如任人宰割的鱼肉,崔芜瞳孔凝缩,脱口低呼:“住手!”
下一瞬,血花四溅,却是一道身影扑在宝儿身上,用血肉之躯挡下这一刀。
崔芜难得怔住。
挡刀之人竟是孙彦。
半个时辰后,参与谋逆的乱臣贼子被押走,满地血污清理干净。
女帝在殷钊与丁钰的簇拥下回了福宁殿。纵然刚经历一场激战,殿中仍是井井有条。潮星甚至备好热水,服侍天子入浴更衣。
崔芜为宝儿把了脉,确认只是暂时昏迷,方放心大胆地浸入浴桶。热水没过肌肤,每一寸毛孔吐出疲惫,她绷了一路的心弦终于稍事放松。
“让丁卿与殷卿在偏殿候着,朕有话嘱咐。宣阿绰入宫,朕要知道这些时日,京中各方动向。”
潮星答应着出去,这厢崔芜浸浴一刻,将连日赶路的风尘冲洗干净,便自行起身。
潮星服侍她擦净湿发,再用木梳慢慢通开。恰在这时,阿绰入殿复命,见了女帝,纳头便拜:“叩见陛下。”
崔芜不与她寒暄,直截了当道:“京中有何异动?你事无巨细道来,一字不得遗漏。”
阿绰早有准备,将各方行踪说得明明白白,末了犹豫片刻:“奴婢有一事,需向陛下请罪。”
崔芜挑眉:“什么事?”
“陛下命奴婢盯紧前晋余孽动向,”阿绰咬了咬牙,“奴婢一时不察,被石瑞娘逃了出去,至今未曾追回。”
言罢,不敢看女帝神色,俯身拜倒,额头碰地。
崔芜好一会儿没开口,由着潮星将长发梳通。待要挽成发髻,被她摆手止住。
“随便编个马尾就行,”崔芜淡淡道,“朕与丁卿、殷卿相识微末,多狼狈的模样没见过?他二人不会在乎的。”
潮星听命而为,崔芜抬头看向铜镜,镜面中映出阿绰跪伏的身影。
“朕有些好奇,”她波澜不惊地问,“石瑞娘无故失踪,究竟是你一时不察,还是有心放任?”
阿绰心口剧震,紧咬唇角,突然砰砰叩首。
崔芜见她情状,还有什么不明白的?一时不知该气恼还是无奈。
“你知道那个女人是延昭的弱点,唯恐她留在京中,会被朕清算总账。届时石瑞娘身死,你哥哥伤心不说,更会对你留下心结,所以宁可她被人接应走,是也不是?”
便是让阿绰自己复述心路历程,也不会如崔芜这般清楚明白。她无言以对,只能磕头:“请陛下降罪!”
“你私纵前晋余孽,确实该治罪,”崔芜话音骤冷,很快又缓和下来,“但朕此番北上,全赖你传递消息、守住京城,功劳亦是不小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