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天子旨在引蛇出洞,将京中逆党一网打尽——也是石浩沉不住气,天子还未如何,他自己先跳出来,被网了个正着,”她说,“不过也好,经过今日一遭,父亲这份投名状算是递上去了。只要卢氏安分守己,即便天子要除世家,也会给卢氏留一条退路。”
卢廷义没说话,眼神十分古怪。
卢清蕙不解其意:“可是女儿说错话了?”
卢廷义摇头:“蕙儿所言正是为父所想。”
“世家今非昔比,天子却是锋芒正劲,以卵击石实非明智,韬光养晦方得长久。”
“为父只是没想到……”
没想到昔日娇养闺中的小女儿,也有指点江山侃侃而谈的一日。分明是从小看到大的孩子,刚才某一瞬间,竟让他觉得陌生。
就好像……面对着一位以身入局的谋士,信手放落一子,局势顷刻翻覆。
他从未想过这样的转变会出现在女儿身上,就如未曾想过,至尊之位会由一女子占据。
诚然,许自家女儿入朝,跻身男人堆中,会令卢氏受人不齿、遭人嘲笑。
好比这些时日,类似“卢氏女不安于室、不守妇道”的传闻没少往卢廷义耳朵里钻,要多难听有多难听。
可那又如何?
比起切实的权柄、到手的实惠,几句流言蜚语算得了什么?
卢廷义很快做出决断。
“今日之后,陛下势必有所动作,空出来的位子也需有人填补……十有八九,会调你入中书省。”
姜是老的辣,卢廷义一番分析有条不紊,丝毫未受京中变故影响,“我儿切记,你能跻身朝堂,少不了家族扶持,但更要紧的是,你入了御座上那位的眼。”
“只要她高居明堂一日,你便稳如泰山,纵是世家倒了,也有你一席之地。”
“而只要你能留在天子身边,即便卢氏一时落魄,也必有东山再起的一日。”
“个中厉害,你可明白?”
卢清蕙思量片刻,敛衽行礼。
“父亲提点,女儿铭记于心。”
正如卢廷义所料,天子旨意于翌日送抵卢府,虽未明言嘉奖,却调卢清蕙入中书省为中书舍人。
自前朝起,这便是天子近侍,掌制诰文书,虽无切实权柄,却比任何人都接近权力核心。
一直以来,那都是独属于男人的位置,唯有前朝女帝年间曾被打破。
现在,卢清蕙以后继者的身份站了上去。
前后两任女官,隔着漫漫百年,完成了权柄交接。
这会造成怎样的影响?
在当下时空,没人说得清。
世家固然不满,却也不曾出言劝阻。早在荀李灭门时,女帝已将红线画得明明白白,有异议,可以,凭本事说话。但若技不如人,还要拿性别说事,女帝手中的长刀也不是摆着看的。
说到底,一个女人,还是没有实权的中书舍人,能有什么?
比书案上的花瓶多口气罢了,他们如是想。
眼下正是捉拿逆党的当口,万一被天子寻到把柄,当逆党同谋处置了,哭都没地方哭去。
出于种种考虑,世家文臣选择闭嘴,清流寒门亦不会给天子寻不痛快,两边竟是达成微妙的共识。
——而来自北境的战报,就在这时快马送入京城,呈递天子案头。
送信的是个熟面孔,正是秦萧心腹之一的燕七。当日秦萧留于宫中养病,他亦侍奉左右,与女帝抬头不见低头见,算是旧相识。
见他入殿,崔芜一面笑着调侃:“战报而已,怎还让你来了?兄长身边是谁服侍?”
一面拆了信报,看清纸上所写,瞳孔瞬间凝聚。
“少帅便是担心旁人泄露军情,才命卑职亲自跑一趟,”燕七跪伏在地,据实禀明,“少帅说,铁勒人来者不善,是打着攻其不备的主意。此时回援难免中了圈套,更易被敌军以逸待劳,倒不如将计就计,先下一城。”
崔芜深深吸气,自他有条不紊的回禀中窥见千里之外,秦萧的笃定从容,初闻军情的心瞬间定了。
她稳住心神,将战报再读一遍,手指有节奏地轻叩桌案。
缘何一开始变了脸色?
盖因铁勒人不按套路出牌,表面上信了周骏投诚,实则杀了个回马枪,奔着朔州去了。
第318章
按照崔芜的计划, 石瑞娘与石浩既与铁勒暗通款曲,干脆借这两人的口,将“魏帝重病”的消息放去铁勒。
崔芜与耶律璟交过手, 心知此人雄才伟略,此生已攻克汉地为至高目标。换做平时, 他未必会上当。然而自从昔年为秦萧所伤,他缠绵病榻两载,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撑不了太久。
怎会甘愿错过这个机会, 放任平生夙愿落得一场空?
为令其放心大胆地出兵, 崔芜甚至授意周骏向铁勒投诚,主动撤开北境屏障。
结果一如所料,耶律璟按捺不住了。
然而此人之奸滑超乎崔芜想象,大约是猜到周骏的投诚不简单,耶律璟表面接纳投诚,实则玩了一手声东击西, 趁所有人注意力被易州吸引, 只派小股兵力掩人耳目,真正的主力却挥师西进, 悍然截断增援朔州的南北通道。
如果换一位将领, 此时多半要出兵驰援。但秦萧想法与旁人不同,既是铁勒主力围困朔州,则北线兵力势必空虚,何不干脆北上,以实就虚,先拿下蔚州再说?
这一着固然极险,但凡有失,则朔州失守不说, 以北的寰州、云州亦被掐断退路,形同孤悬。
可若成了,便能形成三面夹击之势,令铁勒人有来无回。
“兄长这是要兵行险着啊,”崔芜喃喃,继而撩起眼皮,“他有几分把握?”
燕七一板一眼:“少帅说,胜负与生死雷同,五分靠人算,五分看天意。”
“昔年陛下与天挣命,赌赢了。如今,气运依然在您身后,端看您信不信。”
崔芜恍惚了一瞬才想起,那是多年前,颜适感染时疫,危在旦夕。她为宽慰秦萧,曾言生死之事,五分靠人力,五分看天意。
于她是随口玩笑,在秦萧却是字字珠玑,一直记到现在。
“兄长真是……”崔芜揉了揉额角,于电光火石间下定决断,“告知兄长,既然他决定了,就放手去做。”
“世上没有不打败仗的将军,纵是输了也无妨,咱们现在输得起。”
“京中一切有我,叫他放心便是。”
这话换做旁人说,燕七未必当真。然而与女帝相识多年,他眼看着她与自家少帅订立盟约、守望互助,从未辜负过彼此。
秦萧信她,他麾下将士也如是。
“卑职谢陛下,”燕七重重叩首,许下与秦萧一样的诺言,“必献二州于阶前,贺天子万寿芳诞!”
崔芜嘴上说“输了也无妨”,心里却远不如表现出的那样游刃有余。她去过朔州,比任何人都清楚城中有多少渴盼安宁的百姓,她曾许诺不叫他们再受冻馁战乱之苦,却不想战火这么快就再次降临。
更不必提,如今的朔州知府是她亲自任命。
时逐月。
她辛辛苦苦从风尘之地拉拔出的小姑娘,可不是为了填进绞肉机里当炮灰的。
种种缘由加在一起,令女帝一刻也坐不住。燕七退下后,她“刷”地拉动线绳,墙上滚落一幅巨大的舆图,所绘正是幽云十六州。
“命神机营统领典戎觐见!”
典戎来得很快,这也是他执掌神机营后第一次踏入垂拱殿:“臣叩见陛下,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。”
崔芜没有过多寒暄:“铁勒兵犯朔州,朕欲以你为将,除神机营外,另领七千人马北上抗虏、增援朔州,你可敢去?”
典戎大喜。
京中将领诸多,典戎虽能排上号,却有些不上不下——他不是华亭起就追随崔芜的老班底,也没有靠得住的家世背景,论功勋论资历,胜于他者大有人在。最值得说道的,无非家学渊源与一身勇武。
可那又如何?军中已然有了第一猛将延昭,更不必提武穆王秦萧,那才是真正的勇冠三军,似典戎这等山野之人都有所耳闻。
他做梦也想不到,神机营这块馅饼会掉到自己头上。更不曾想,会遇到铁勒犯边这等千载难逢的机遇。
“陛下放心,”典戎躬身拜倒,“臣在此立誓,哪怕拼尽性命,也不容铁勒贼子越雷池半步。”
崔芜很满意:“有典将军这句话,朕没什么不放心的。”
她唤来潮星:“命中书省拟旨,加封典戎为从四品下明威将军,即日提兵北上。”
这一刻,潮星感受到阿绰与逐月曾经体会过的激动,她是女子,却在这场权力博弈中找寻到自己的位置。看似卑弱的手腕,也能与权倾朝野的世家抗衡角力。
“奴婢明白,”她屈膝行礼,“奴婢这就去传旨。”
中书省对于女官传旨这件事已经麻木,尤其在荀、李两家先后出局,天子以卢氏三娘填补空缺后,所有人看得分明,女官入朝是天子授意,谁在这件事上使绊子,谁就是与天子过不去。
是以卢清蕙入中书省后,他们虽多有非议,却不曾显露面上,平时该怎样就怎样,只不搭理卢清蕙。
这无疑是一种孤立,当所有人默契地无视某一人时,就像有看不见的气场张隔其中,分明都在同一间屋子,但她就是融不进去。
卢清蕙不是没见过类似的情形,世家贵女不乏社交,有些后来者,或因出身低微,或是家中暴富,缺了底蕴积累,往往说错一句话、品错一味茶,就会遭到贵女们的集体孤立。
这个时候,卢清蕙一般只是看着。她是范阳卢氏嫡女,二品大员千金,哪个敢不长眼的将手段使到她头上?
却不曾想,会在入朝后,体会到冷遇的滋味。
该怎么办呢?
卢清蕙闭上眼,努力梳理思绪。
他们排斥她,不是因为家世、立场、私人恩怨,而是因为她是一个女人。
她闯入了男人们的领地,就像一头羊闯进狼群的猎场,不群起而围攻,已经是看在天子面上。
这是无法达成和解的,只能以力破巧。
卢清蕙睁开眼,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。
潮星走进中书省时,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。其他人热热闹闹地闲谈聊天,唯有卢清蕙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,仿佛格格不入的暗影。
她心中叹息,继而肃整了神色:“奉圣上口谕。”
热闹的交谈声陡然安静,所有人注视着她。
“升定远将军典戎为从四品下明威将军,即日提兵北上,驰援朔州,中书省即刻拟旨,不得懈怠。”
潮星目光扫过全场,定格在卢清蕙身上:“卢舍人,还不动笔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