就在这时,远处隐隐传来雷动,是千百匹战马踩过旷野。天际卷过浩荡烟尘,弯刀折射骄阳,好似严霜丛生。
韩筠悚然变色:“是敌袭!保护主子!”
第330章
敌军乍现时, 左右两翼立即向崔芜靠拢。殷钊下意识握紧佩刀,侧身护住崔芜身前:“主子上车,臣誓死护驾。”
崔芜却比他淡定多了, 端着千里眼观望片刻,突然道:“铁勒人下血本了, 来的是耶律璟本人。”
殷钊:“……”
正打算护卫崔芜撤退的韩筠:“……”
崔芜放下千里眼,眼底闪烁着难以言喻的光:“拿下这位,咱们这一趟就算没白来……怎样, 敢不敢搏一把大的?”
殷钊与韩筠对视一眼。
陛下, 您当铁勒汗王是山林里的兔子,说逮就逮吗?
但……可能某位陛下天生有传销基因,被她一通忽悠,两名得力干将都听到耳畔汩汩作响。
那是热血被灼烧沸腾的声音。
韩筠与殷钊再次对视一眼。
干吗?
干他娘的!
这二位配合默契,只一个眼神交汇已然敲定战术——照旧是禁军打头,轻骑随后, 左右两翼包抄, 将铁勒军阵重重分割。
一般情况下,崔芜不会干涉韩筠用兵, 但是这一回, 她有自己的想法。
“耶律璟伤病缠身,此次御驾亲征,十有八九是冲着朕来的,”她笃定地说,“既如此,不妨加一把火,打出仪仗,牢牢钓住这条大鱼。”
韩筠悚然震动。
他明白崔芜的意思, 这位陛下是打算拿自己作饵,引耶律璟孤军深入,为左右两翼争取时间。
就战略而言,没问题。但是对崔芜来说,此举着实危险。
然而崔芜心意已决,须臾,明黄旗帜被天风扯动,其上所绘并非姓氏,而是一只盘旋于彩云中的五爪金龙。
如今的大魏,只有一人敢以“龙”为图腾。
早在崔芜登基之初,以何种神兽为帝王象征还曾引发争议。毕竟自前朝以来,道教阴阳学说兴起,“龙为帝王,凤为皇后”的固定搭配逐渐成为主流。
但崔芜不是皇后,胼手胝足打下江山的开国女帝,断不会允许自己沦为男权附庸,遂否决了礼部“以凤凰为女帝象征”的提议,仍以龙纹为章。
昔日,金龙盘旋帝都之上,前朝碎为齑粉的盛世大梦,由一个女子续上。
如今,金龙逞威北境大漠,曾被外族夺走的幽云十六,亦由同一个女人夺回。
“放他们过来,”崔芜眯紧眼,听到心里渴盼的战意,“耶律璟既然来了,也不用回去了。”
与此同时,亲自率领草原勇士冲锋的北廷汗王发出同样的狞笑。
“既然来了,留下吧!”
借着亲兵遮挡,他自怀里摸出一个银质小瓶,倒出一粒药丸丢进嘴里。与他并肩齐驱的王妃投来担忧的一瞥,见他侧脸冷硬、漫无表情,遂取下肩头长弓,亲自挽弦,一箭射向那迎风飞扬的龙纹王旗。
她准头极佳,奈何距离太远,箭矢飞到一半便没了力道,斜斜插进泥土。
饶是如此,仍将护卫王旗的亲卫惊出一身冷汗。
“有意思,”崔芜自千里眼中瞧得分明,未曾错过王妃男装打扮下的姣好眉眼,一眼认出这是个扮作男装的女子,“耶律璟身边竟有女人跟随?是谁?”
自有了解铁勒内情的亲兵禀明:“应该是耶律璟的王妃,此女出自回纥乌孙部,素以美貌著称,被誉为草原和大漠上一朵会走路的花儿。”
崔芜叹息。
以王妃那一箭的准头,不亚于军中箭术好手,而她扮作男装跟随耶律璟身侧,可见骑术亦是上佳。
这样通骑射、有胆识的女人,旁人提及,却只有一句“美貌著称”。
奈何……奈何。
“此女若能转投中原,”崔芜肯定地说,“朕必以上将军之位待之。”
亲兵:“……”
他不知说什么好,只得闭嘴。
眨眼间,铁勒大军到了近前。照旧是骑兵开道,弯刀如覆霜雪,马蹄震动大地,好似地龙翻身。
韩筠谨遵崔芜吩咐,装模做样地抵挡两个回合,便假作溃散,放铁勒人长驱直入。
崔芜掐算着时点,待得耶律璟进了射程范围,猛地吹响木哨。
这是她观看神机营操练时想出的点子,盖因战场之上瞬息万变,如何进退、如何变阵,皆需将领下令。若以令旗操控,难免判断不清,倒不如以哨音遥控,再远也听得分明。
只见禁军上前,分三排列阵。当头一排屈膝半跪,手里端着一支从所未见的细长铁管。
下一瞬,惊雷乍起,弹丸裹卷着火光,好似排山倒海般推向敌阵。铁勒人避无可避,被掀翻一片。倒下的战马阻挡了后来者,后者被前者绊,前者被后者压,仿佛推到的多米诺骨牌,怎一个“惨”字了得。
这支军队乃是耶律璟的亲兵,训练有素非常人可及,倒不至于被爆鸣声惊吓。但他们胯下战马从未经历过这等阵仗,一时乱了阵脚,嘶鸣着向后逃窜,任凭如何呼喝也驾驭不住。
——耶律璟做好全副准备应对中原人的武车,却不想崔芜另备了杀手锏,专程款待这位北廷汗王。
这还不算完。中原人的铳管响起来没完,这一波虽不是连珠铳,却比射程有限的连珠铳威力更大、准头更精。第一排射击完毕,将火铳交与第二排。第三排则将上完弹的火铳往前传。如此丝丝入扣,竟是形成了流水作业。
铳鸣声接二连三响起,死伤如何姑且不论,直惊得奔马肝胆俱裂。
饶是耶律璟已经高估崔芜能耐,仍被这一幕打了个措手不及。回过神时,前锋精锐死伤近半。
这些都是跟随他多年的心腹勇士,每一个都弥足珍贵,如今却在血泊中挣扎,由不得耶律璟不痛心疾首。
然而仗打到这份上,后退显然不能。传令官挥舞令旗,数十面圆盾排于骑兵之前,仿佛张开的乌龟壳,速度极慢,却步步坚定地向前推进。
这原是用于对付武车飞弩的法子,如今虽不能完全阻挡火铳弹丸,却也聊胜于无。圆盾之后是重甲骑兵,全身包裹在层层重铠中,只露出双眼。每踏出一步,地面发出隆隆震颤,好似巨蟒出山。
火铳威力不俗,唯一的缺憾是弹丸有限。崔芜不欲浪费弹药,再次吹响木哨。
列作三排的禁军立时后撤,如此一来,武车之前再无阻碍,待宰羔羊般暴露在铁勒人面前。
重甲军随即加快步伐,谁都知道,只要擒住中原女帝,便能在战争中立于不败之地。
可崔芜是那么容易被抓住的吗?
她极耐心地估算距离,等到重甲军里武车不足三十步,猛地拉动线绳。
武车四壁撤去挡板,显出密密麻麻的小孔。千万支飞弩从中射出,撞在盾牌上,“劈里啪啦”一阵响。
盾牌以精铜铸成,外头蒙了浸泡过油脂的牛皮,便是强弩也难穿透。但这一波飞弩目的不在伤人,箭头中空,填了特殊的药粉。火药炸开的一瞬,极富刺激性的烟雾蒸腾而起,难以言喻的销魂气味攘得到处都是。
铁铸头盔能防箭矢,却挡不住无孔不入的毒气。一时人也好,马也罢,俱是头晕目眩,连连干呕起来。
崔芜瞅准时机,厉声喝令:“殷钊!”
殷钊等了半日,为的便是这一刻:“铁勒汗王就在眼前,儿郎们还等什么?随我冲!”
遂一马当先,冲锋在前。
禁军无不竞相追随,从来软弱的羊群一朝翻身,也敢追逐虎豹撕咬。他们毫不费力地撕开盾牌防线,却在铁勒人的重甲军面前遭遇挫折,那甲胄不知是何打造,坚硬无比,居然连长刀都无法砍透。
铁勒人纵声长笑,挥舞弯刀斩落。就在这时,中原人的刀锋反射阳光,令他眨了眨眼,那一刀不知怎的劈了个空。
再一看,中原人的马背上空空如也,哪有人影?
铁勒人茫然四顾,忽听座下战马一声惨嘶,好端端的前蹄突然塌陷,毫无预兆地将人甩飞。
铁勒人滚落在地,摔了个七荤八素。未等回神,眼前寒光一闪。
他怔在原地,颈间头盔与铁甲连接处不断渗出血迹,双目突出如核,咽下最后一口气。
殷钊一击得手,只觉从所未有的畅快。
“杀尽胡虏,就在今朝!”他厉声呼喝,“尔等还等什么!”
这招是典戎教的,典家占据山寨多年,与前晋官兵和铁勒精锐都曾交过手。正面冲阵拼杀不过,便想出不少“旁门左道”的法子。
比如两军厮杀,不正面硬拼,而是借矮身钻入马腹之机,以地堂刀法斩断对方马腿。
铁勒肆虐中原,全靠骑兵逞凶。一旦马失前蹄,则优势尽去,便可从容反击。
好比现在。
论骑术、论悍勇、论身体素质,魏军都难压铁勒人一头。但论机巧、论灵活,绝对有过之而无不及。一时间,只见魏军马背空了一片,与之相对应的,铁勒军阵哀鸣连连,战马落花流水般倒了一地。
真正应了那句“人仰马翻”。
与此同时,忽听喊杀声自身后传来。惊魂未定的铁勒人纷纷回首,发现自己的后路居然被截断了。
韩筠亲自领兵完成包抄,好似一只收拢的铁爪,将铁勒人困于其中。
至此,两边底牌尽出,是一网打尽还是鱼死网破,端看气运站在谁的身后。
第331章
崔芜曾对秦萧说, 气运站在自己身后。
彼时信心满满,实则完全是装出来的,她根本没有把握, 只是习惯性地拿命来赌。
从某种程度而言,大魏女帝实是天字第一号赌徒, 没有这份认赌服输的决心,她也不可能从江南走到北境,自风尘楚馆中杀出一条血路, 踩着万人尸骸登临皇极。
回首来时路, 崔芜不得不承认,自己可能、也许,真有所谓的气运加身。
好比现在。
耶律璟发了狠,竟是放任后路遭截,不管不顾地朝着崔芜冲来。禁军上前阻拦,却被孤注一掷的铁勒人撕开防线, 如是者三, 离御驾所在的武车已不足三十步。
新燕拉动线绳,急促的铃声预示着危险。禁军四下散开, 暗孔中再次射出弩箭, 密密麻麻,几无间隙。
这样的距离,这样的速度,原是避无可避。但耶律璟统领草原,身边自有忠心之人,眼看箭势不可抵挡,两名亲卫合身扑上,以血肉之躯替他挡下这一击。
染血的躯体摔在地上, 后背扎满长短不一的箭簇。耶律璟微勒缰绳,随即毫不犹豫地甩落马鞭,竟是再次加了速。
代价如此惨重,必须拿下魏帝,方令勇士们的鲜血不至于白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