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此番收复幽云,折服铁勒,武穆王实是居功至伟。王爷智勇双全,攻无不克,大有昔年淮阴侯之风采。”
崔芜置于唇边的酒杯一顿,缓缓放下。
秦萧倏尔抬眸,眼神锐利。
淮阴侯是何许人也?汉初三杰之一的韩信,擅治军,擅指挥大兵团作战,乃秦末汉初第一流军事家,后人赞其为“兵仙”。
从这个角度看,将秦萧比作韩信,实为褒奖。
可问题在于,此人的结局不大好。
权臣悍将从来是帝王心头一根利刺,要么狷介狂傲,要么功高震主,但凡中其一,就足够激起上位者的杀心。
何况淮阴侯两者俱全?
也难怪这位被人告发参与谋反,最终被当时的皇后与相国合力诛杀于内宫之中。
从这个角度看,以韩信比秦萧,实在其心可诛!
秦萧比任何人都明白个中险恶,待要起身分辩,却见崔芜笑了。
“说得好!”她仿佛没听出那人话里话外的挑唆之意,爽朗一笑,“兄长勇冠三军、威震北境,确有昔年淮阴侯风采……不对,淮阴侯平的只是中原内乱,兄长却是连外敌一并教训了,较真论起来,还要高出三分。”
她似是起了谈性,侃侃而道:“昔年朕流落江南,九死一生,幸有兄长施以援手。朕与兄长结义时曾言,此生祸福相倚、荣辱与共,兄长立下的功勋、传出的威名,也当有朕一半。”
群臣愕然,万料不到自家陛下脸皮如此之厚,还未论功行赏,先将武穆王的泼天功劳分走一半。
唯有秦萧长出一口气,正色道:“当年若无陛下援手,臣已死在乌孙人手中。陛下救命之恩,臣没齿难忘。”
他饮下碗中残酒,撩袍拜倒:“臣当年所立之誓,今日亦不改其志。有生之年愿助陛下一统中原、缔造盛世。若违此言,愿如淮阴侯一般,死于乱刀之下!”
话音铿锵,掷地有声。安西众将知晓厉害,以颜适为首,亦随主帅起身。
“愿为陛下驱使,赴火蹈刃,万死不辞!”
崔芜大笑:“好!朕也向兄长保证,必将这世道收拾出个样子,方不负我将士浴血奋战的苦心。”
言罢举杯,与秦萧隔空相碰,又是一饮而尽。
如此君臣相得、谈笑晏晏,将方才的险恶暗潮一笔抹去。
秦萧松了心弦,这才归位落座。回眸时似有心似无意地掠过提起“淮阴侯”的那位。
礼部郎中,胡昌言。
谢崇岚的得意门生,亦是朝中最得力的走狗。
他的眼微微眯紧。
另一边,丁钰仿佛没听出两边机锋,笑嘻嘻地开口:“陛下,您口口声声功勋卓著,这论功行赏,是不是得给点恩典?”
“武穆王也就罢了,贵无可贵的亲王爵,还没怎么样,有人就满口‘淮阴侯’,要是再赏,旁人不把王爷的皮扒去一层?”
“倒是定西侯,此番跟随主帅,亦是鞍前马后劳苦功高。您是不是得有点表示?”
这话谁说都招忌讳,唯独丁钰没这个顾虑。这自是因为他与女帝交情深厚非旁人可及,亦因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崔芜的心思。
秦萧不能赏,一来他身份贵重无可嘉奖,二则,他是女帝未曾昭告天下的储君之选,再行恩赏才是将他架在火上烤。
但秦萧功勋赫赫,不赏亦说不过去。折衷之下,嘉赏颜适是最合适的做法,亦可安抚安西系将领。
两人对视一眼,崔芜微微勾起嘴角。
“清行年轻,倒也不必过分隆重,”电光火石间,她有了主意,“定西二字太普通了,不若朕给你改个封号。”
“既是忠勇可嘉、冠绝三军,不如以冠军为号,如何?”
颜适还没答话,丁钰先急了:“这怎么行?当初汉武帝也封过冠军侯,结果怎样?不过二十有四就英年早逝!”
“这封号忒不吉利,您这是赏人还是咒人啊?”
平心而论,这话有理,但也唯有镇远侯敢这么放肆无礼地与天子争执。
至少,是当着人前。
颜适有点着急,唯恐丁钰一时忘形,被言官扣上“大不敬”的帽子参一本。
但天子比颜小侯爷更清楚姓丁的尿性,回回跟他计较,非把自己气死不可。
“冠军侯英年早逝,盖因郎中医术不佳,药物亦有限,只能眼看着一代名将死于疫症,”崔芜道,“如今朕手握医治疫症的良方,更有新药无数。”
“清行,朕敢保你长命百岁、康健无忧,你可敢接下‘冠军’二字?”
颜适胸口仿佛烧着一把火,热血滋滋沸腾,山呼海啸般冲上头顶。他看向秦萧,后者略作沉吟,不动声色地颔首。
颜适彻底放心,郑重拜倒。
“臣谢陛下恩典,”少年棱角分明的脸上难掩激动潮红,“臣必鞠躬尽瘁,不负陛下所托。”
崔芜满意一笑,又道:“除此之外,朕再送你一份厚礼。”
“朕的坐骑乃是万里挑一的名驹,只是朕久居宫中,平日罕有用武之地,倒是委屈了它。”
“朕见你与它投缘,今日就把火锅送与你,宝马配英雄,也算成全一段佳话。”
自从小红马救了颜适又救了秦萧,颜适就对它“情根深种”,若非天子爱驹,不好讨要,垂拱殿的门槛能被他踩塌了。
如今天子松口,如何不喜不自胜?这一拜比方才更加诚心:“臣谢陛下隆恩,一定、一定好好照顾火锅,绝不叫它瘦了、病了。”
崔芜失笑:“行了,坐回去喝酒吧。得了朕这么厚一份大礼,今晚可不能站直了回去。”
为了火锅,莫说大醉一场,便是将花门楼的藏酒都喝光了,颜适也心甘情愿。他索性弃了酒碗,直接抱坛痛饮,酒水洒了满身,他一抹嘴角,哈哈大笑起来。
丁钰微微舒了口气。
不管文臣有多少忌惮,也不管看似平静的朝堂中酝酿着怎样的风暴,有天子金口玉言的“长命百岁”,只要颜小将军不自己作死,下半辈子算是稳当了。
女帝一番施恩,将宴席气氛推到最高点。武将相互敬酒,没人理会方才出言挑拨的胡昌言。
他有些无措地看向谢崇岚,后者略一沉思,给了他一记“稍安勿躁”的眼神。
如今燕云新下,天子对武将们的荣宠正在兴头上,自是什么话都听不进去。等到兴奋劲过了,四境安定、再无战事,武将们的威胁便如落潮后的礁石,分明犀利,一览无余。
到时,有的是法子提醒天子。
说到底,前朝的先例搁那摆着,他不信上位者能熟视无睹。
胡昌言暂且按捺,比他更不安的却是孙彦。因着随驾北巡,虽未参与会盟议和,顺恩侯还是在今晚的犒军宴上占了一席之地。
方才女帝与武穆王君臣相得,一番听在孙彦耳中,却是字字句句心惊胆战,盖因昔年天子流落江南、备受折辱,十分里有八分是拜他所赐。而武穆王身陷太原,乃至后来为乌孙所擒,亦少不了他的手笔。
女帝从来耳聪目明,这些台面下的勾当瞒不过她。之所以隐忍不发,并非既往不咎,而是等待合适的时机。
不动则已,动则秉雷霆之势而下,力求斩草除根,不留后患。
这是女帝的做派。
相识数年,孙彦终于学会用仰望的视角观察崔芜、了解崔芜。而当他对当今天子的认知度一点点拉齐,心头忌惮亦如惊涛骇浪。
他怎么会招惹这样一个女人?
任谁也想不到,他当年的一己任性,竟是将孙氏推到一个退无可退的地步——江南沦陷、基业倾覆、生父亡故、至亲惨死。
为着一时的轻狂纵意,江东孙氏还要付出多少代价?
有无数次,孙彦想当面问出这个问题,仅有的理智和刻在骨头上的谨小慎微却阻止了他。
今非昔比,谨言慎行、韬光养晦,或许能换得家族一线生机。执迷不悟、不知进退,无异于将屠刀送到天子手中。
至少,在谢崇岚找上门前,孙彦是真心实意地这样认为。
他没想到,原来在天子心目中,自己早已是个死人。
从接受孙氏投诚起,她就没想过让他们……或者说让他,安稳终老。
第344章
这个认知令孙彦无比绝望, 更带着说不出的愤恨与自伤。
原来他的百般情深、形销骨立,不仅未能触动崔芜,在她眼中, 他更是连活着都不配!
一念及此,胸口大恸, 险些呕出血来。
心神激荡之下,他并未发觉篝火另一端,秦萧正眼神冰冷地注视自己。留意到孙彦眼底的戾气和怨愤, 武穆王不着痕迹地放下酒杯。
这一晚庆功大宴, 崔芜毫无悬念地喝高了。当着人前还能勉力自持,待得宴席散去,她扶着潮星的手,一步三晃地回了王帐,忽而被一阵寒风吹得清醒,抬头就见一轮冰月高悬夜空。
清霜倾泻而下, 水银遍地铺陈。
崔芜来了兴致, 口齿不清地嚷嚷:“不、不回王帐,朕要赏月!要去草原跑马!”
“如此良辰美景, 岂可辜负?”
借潮星三个胆, 也不敢放一个醉鬼天子出去跑马,正左右为难之际,一只手伸来,稳稳托住崔芜手肘。
潮星回头,只见身后之人正是秦萧,那一瞬间真是松了好大一口气:“王爷,陛下她……”
秦萧微微颔首,示意自己听到了:“秦某陪陛下策马, 最多半个时辰必归,还有亲卫跟着,如此可能放心?”
武穆王亲自出马,潮星自没有不放心的:“如此,托赖王爷了。”
另一边,崔芜见了秦萧,早笑得见牙不见眼,抬手揽住他脖颈,一个劲地嘟哝:“兄长,带我跑马!你还没带过我呢!”
往日崔芜再如何热烈直率,帝王身份摆在这儿,不可能做这般依赖的小儿女状。今晚饮多了酒,奇迹般地恢复“出厂设置”,简直让秦萧受宠若惊。
他原就对崔芜说不出“不”,此刻更是要星星不给月亮,曲指打了个呼哨,踏清秋自树后踱出,不疾不徐地到了近前。
秦萧为崔芜穿戴好白狐裘衣,方扶她上马。两人同乘一骑,那神骏自有灵性,不必主人出声驱使,便踢踢踏踏地步入夜色。
此时已近十一月,深秋将尽,凛冬渐至。时而朔风过境,衰草匍匐颤瑟,崔芜下意识揽紧衣领,往秦萧怀里钻了钻。
秦萧扯过大氅裹紧她,关切道:“冷吗?”
崔芜醉眼迷蒙地摇了摇头,缩进秦萧怀里:“兄长,你欢喜吗?”
秦萧凝眸看她。
“兄长毕生所愿,就是收复燕云,如今心愿达成……你欢喜吗?”
秦萧扣住她腰身,背影好似一堵墙,替她挡住刺骨寒风。
“自然欢喜,”他温言道,“秦某毕生所愿皆已实现,如今心满意足,再无所求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