崔芜往他怀里钻了钻, 睡得沉了。
五日后, 使团抵达镇州,狄斐、周骏领兵相迎。
又半月, 铁勒全面撤军, 韩筠、狄斐、周骏奉天子命接手驻防、安抚百姓。
失落胡人之手数十年之久的幽云十六州,自此重归汉室掌控。
崔芜言而有信,在魏军全面接手幽云十六州,并拿到铁勒送来的第一批“战争赔款”后——共计两千两黄金,一千头牛羊,她再次背着药箱进了铁勒王妃的营帐,亲自为她把脉。
彼时,铁勒王妃已然显怀, 激素的分泌让她收敛了杀气,姣好面容上多了一层母性光辉。
崔芜把完脉,满意点头:“王妃母体康健,孩子的脉搏也很有力,只要好生调养,还是很有可能生下一位健壮的继承人。”
王妃敏锐捕捉到她的字眼:“有可能?也就是说,我的孩子有可能不好?”
崔芜淡笑不语。
糟糕的可能当然有,再康健的女人生产,也是在鬼门关前走一遭——胎位不正、脐带绕颈、子痫、大出血、羊水栓塞、妊娠高血压……种种状态不胜枚举,稍有差池就是一尸两命。
“养胎固然要紧,平日也不妨多走动些,否则胎儿太大,生产时难免吃苦头。若是卡在产道里憋久了,孩子也容易窒息。”
王妃对她不可能完全放心,但崔芜说起生产注意事项,她还是听进去了:“还有吗?”
“多吃鱼肉蛋奶和新鲜的瓜果蔬菜,杜绝饮酒,避免激烈运动。如果可以,保持愉快的心情和精神状态,不要熬夜,保证充足的睡眠……”
崔芜一旦进入“医生”的角色就无法自拔,说完才意识到,自己叮嘱得有点多,是真把眼前的女人当病患看待了。
可说都说了,又不能把话吞回去。总归是顺水人情,不做白不做。
“王妃须知,女人生产是生死关,任谁也不例外。可能出现的意外远比意料到的多,再如何小心也不为过,”崔芜不厌其烦地叮咛,“莫要仗着身子康健就横冲直撞,真有个什么,后悔可来不及了。”
王妃瞧着她的眼神分外复杂。
崔芜挑眉:“怎么?”
“为了感谢你的提醒,”王妃说,“日后战场相见,我饶你不死。”
崔芜:“……”
她皮笑肉不笑地牵动了下嘴角:“即便是在资源相对充沛的中原,新生儿的夭折率也高达四成以上,在孩子满十岁之前,我建议当母亲的不要离太远,以免被有心人钻空子。”
王妃:“……”
大约是觉得“还击”力道不够,崔芜继续补刀:“当然,如果王妃非要来送人头,朕也十分欢迎。回头城下献俘,朕保证用黄金盒子装你的首级,镶宝石的那种。”
虽然立场相对、仇深似海,但那一刻,王妃还是共情了武穆王。
很想找点什么,堵住大魏天子那张腥风血雨的嘴。
可惜她不再有机会,确定王妃身体康健、胎气稳定,崔芜将人丢上马车,交给前来接应的铁勒使团。
一旦回到铁勒境内,无论王妃是死是活,哪怕遭遇意外、胎死腹中,也与大魏无关。
作为回报,铁勒的第二笔“赔款”运抵镇州,照旧是两千两黄金,一千头牛羊。
“不说刮地三尺,也差不离了,”清点“赔款”时,盖昀与崔芜说笑道,“待得全部偿清,至少五年内,铁勒再无余力南下。”
崔芜哂笑。
为了打赢这场战事,多少中原儿郎前仆后继、马革裹尸,光太平五年哪里抵得过他们的血泪艰辛?
但凡事过犹不及,逼得狠了,只会令狼群反扑。
饭要一口一口吃,路要一步一步走,地盘也要一点一点蚕食鲸吞。
来日方长,她有的是时间。
盖昀还在闲话:“这些虽不足以填补大军出动的窟窿,也可稍解国库见底的燃眉之急。”
“陛下以为,送来的牛羊该如何处置?”
崔芜早有预案。
“匀出三百头犒赏三军,剩下的交由府衙,发予境内百姓,”她想了想,又补充道,“唔,百姓也不能白白享受好处。”
“不如这样,朝廷不是新修订了疏律?朕想着,从国子监调几个学问好的,为边境百姓开蒙——不必钻研锦绣文章,只需略识几个字,不做睁眼瞎,最好是能背诵朝廷疏律。”
“谁背得最快,朕送他一头羊,羊奶可充饥,羊毛织成毛衣,可自行穿戴,亦可私人买卖。”
“至于送来的牛,也由本地府衙圈养。来年春日耕种,有需要的百姓自可向官府租赁,前三年无需缴纳任何租金。待得三年过后,收取少量租金,也就几把米、几文铜钱的事。”
盖昀拿眼瞅她,没说话。
崔芜:“看着朕做什么?可有哪里没考虑周全?”
盖昀笑叹:“上千头牛羊,也是不小一笔财富。就这么送出去,陛下不心疼?”
崔芜无语:“……全天下都是朕的地盘,几头牛羊有什么好心疼的?”
“若是好容易收回北境,百姓却吃不上饭、穿不暖衣,朕才要心疼死了。”
盖昀失笑。
“陛下心怀万民,乃国朝之福,”他真心实意道,“但也没必要苦了自己。”
“收复幽云乃是大捷,不如大宴群臣,顺便尝一尝这草原的烤全羊比之中原,是否另有一番滋味。”
“陛下以为如何?”
崔芜奔劳这些时日,确实馋了,闻言大笑:“甚好,还是盖卿知朕。”
一边是紧锣密鼓地筹备宴席,一边是快马加鞭地赶回上京。
王妃已然显怀,皮袍再厚也遮挡不住身形轮廓。举动艰难地下了马车,她扶着侍女的手踉跄冲进内殿,却只看到跪了一地的医者,以及金帐后面色灰白、近乎形销骨立的男人。
王妃骤然驻足,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双眼:“汗王……”
忽律紧随其后,眼见王妃身躯微微颤抖,预备着伸手扶她:“王妃节哀……汗王强撑到现在,就是为了见您一面。”
“看到您好好的,汗王……总算可以放心了。”
然而王妃站得极稳,即便嘴唇颤抖、眼泛泪光,却不需任何人搀扶。
她一步一步走到床帐前,吃力地半蹲下身,握住那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右手。
“汗王,”她温柔唤道,“我回来了。”
病得只剩一口气的铁勒汗王听到熟悉的声音,最后的意志促使他睁开眼,最后看了满心挂念的妻子一眼,那只手似要抬起,却因力气不够,只能颓然垂落。
王妃握住他的手,令他抚住自己的小腹。那里孕育着新的生命,是他们的骨血,亦是日后的草原共主。
耶律璟瘦到脱形的脸颊上泛起微弱笑意。
“好好照顾……我们的孩子,”他用含混到几乎听不清的声音吩咐,“朝堂上的敌人……可能会发难,等我死后,封锁消息,也许能为你多争取……一段时间。”
“还有……中原人,占了上风,不要跟他们争一时之气。”
“我在……中原人的朝堂埋了种子……时间到了,他们自己就会生出乱子。”
“你要耐心……等待时机。”
“好,”王妃柔顺地应道,“您放心,有我在,一定保护好我们的孩儿,也一定会守住松漠草原。”
耶律璟用眷恋的眼神注视着这个女人,以他此刻的视力,已经无法看清她的面容。恍惚中,视线越过山水、洞穿光阴,回到多年前那个午后。
他在大漠的绿洲之畔见到乌孙部会走路的花儿,只一眼就泥足深陷、神魂牵动。
“再唱一遍吧,”他虚弱道,“我第一次见到你时的那首歌谣……再唱一遍吧。”
王妃将散落的鬓发拂去耳后,清了清嗓子。
“我追踪着白鹿来到天山深处,看到湖水浮动的波影。是谁的金铃回响,惊动草间的云莺?又是谁的长发吹拂,缠住温柔的天风?”
耶律璟含笑听着,意识仿佛陷入一口枯井,他眼睁睁看着井口亮光离自己远去,黑暗欢欣鼓舞地拥抱住他。
他在黑暗中感到妥帖和舒适,虽仍有不甘,但最为惦记的妻子就在身边,其他的……似乎不再重要。
于是他闭上眼,想歇息片刻,就在这一刹那间,生命终止了。
那只手无力滑落,殿中随即响起震天的哭嚎声。
“——汗王!”
世间的悲喜并不相通,当铁勒王宫哭声动地时,镇州大营燃起熊熊篝火,十来头半大羔羊架在火上,烤得金黄酥嫩。
几十口海碗一字排开,清澈酒水注入其中。亲兵将美酒依次递与群臣,高居上首的女帝大笑着举起酒杯。
“幽云收复,全赖我君臣戮力同心,将士不顾安危、奋勇向前,”她朗声道,“朕敬诸位爱卿,敬我大魏将士。”
“今夜,不醉不归!”
回应她的是山呼海啸般的应答声。
“天子圣明,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!”
第343章
幽云收复、北境回归, 实乃大魏立朝以来第一大捷。
即便是对女子称帝最为苛刻的言官,也不会在这种场合讨天子的嫌。
营地中央篝火攒动,映照出一张张兴奋喜悦的面孔。将领们手捧酒碗相互敬酒, 而后一饮而尽,痛快地抹去嘴角水痕, 爽朗笑声直冲夜空。
他们有理由高兴,他们收复了幽云十六州,创下前人难以想象的功勋, 除了论功行赏、加官进爵, 日后史书也少不得留一笔。
如何不开怀畅饮?
崔芜也很高兴,十六州收归汉室,女帝威望无以复加,后续新政推行起来也更为容易。
隔着人潮如海与漫漫火光,她与丁钰对视一眼,“同乡”间独有的默契于目光交汇间流淌而过。
哪怕这一趟“旅程”艰险万千, 好歹, 他们在这个时空留下了属于自己的痕迹。
未曾白来一遭。
崔芜举杯,丁钰捧碗, 两人遥遥致意, 各自饮下。
于他俩,这一刻是难得的开怀畅悦,一路走来的风霜磋磨,皆可抛诸脑后。
落在有心人眼里,却是天子宠信武将的明证。且不说前朝末年是如何毁于藩镇之手,自古文武是冤家,纵是为了自家利益考虑,也不可放任不理。
谢崇岚思忖片刻, 扭头使了个眼色。身后之人会意,端着酒碗起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