然而此刻,它被毫不留情地摔在地上, 与尘灰混同。
盖因它的主人原是世间至贵之人, 以他的眼光看来,金贵的建窑名盏也好,寻常瓷器也罢,都是喝茶的玩意儿。
没什么区别。
服侍的仆从听到异响,大着胆子敲响房门:“老爷,可需要小人收拾了?”
屋里一片寂静, 几息后, 谢崇岚的声音传出,平稳和煦, 不见异常。
“只是随手打翻一只盏, ”他淡淡地说,“待会儿再来收拾。”
仆从答应了,书房再归沉寂。
谢崇岚独自坐在阴影深处,门外晴光正好,却与他无关。他盯着满地碎瓷,想起今早传来的消息,以他宦海沉浮的阅历,胸口亦是微微起伏。
良久, 他转动目光,脑中不期然划过一个念头。
小瞧她了。
宫宴上的布局半是前朝余孽作祟,半是世家顺水推舟——当然,以谢尚书的身份,犯不着亲自出手,只需一点暗示、一个眼神,自有拥趸替他安排妥当。
比如他最信任的门生,礼部郎中胡昌言。
原本的计划是一步步埋下猜疑的种子,挑起天子对麾下武侯的忌惮。虽说武穆王与定国公俱是天子爱将,君臣情谊不可谓不深厚,不是一桩案子动得了的。
但不要紧,他们已经备好后手,假以时日,水滴亦能石穿。
然而他小瞧了天子,也错估了千里之外的异族汗王。
他没想到,昔日的“生意对象”会把那本要命的账簿交给女帝,为世家埋下偌大隐患。
他更没料到,天子居然隐忍至今,直到摸清世家底牌,才猝不及防地亮了剑。
他不该小瞧她……他不该因为御座上的人是个女子就一而再、再而三地低估她。
“去请……”
话没说完,谢崇岚猝然顿住,盖因他突然想起,被他视作心腹的胡昌言早在天明时分羁押下狱。
他也算忠心,临了不忘吩咐忠仆送信,请谢崇岚代为照顾家人。
言下之意,他不会供出恩师,并以此换取谢崇岚对其家人的庇护。
谢崇岚答应了。
“只是一本账簿,无凭无据,算不得什么,”他告诉自己,“世家经营多年,且相互抱团,哪怕是当朝天子,也不是说动就能动的。”
他不能自乱阵脚,得好好想一想,再想一想。
“去,请几位大人过府一叙。”
他报出几个名字,其中之一就是工部尚书兼范阳卢氏家主,卢廷义。
管家来报信时,卢氏父女也同样书房谈话。卢清蕙正身跪坐,目光炯炯地盯视着两鬓微白的父亲。
“陛下的意思,您都明白了,”她说,“父亲,这世上没有临渴打井的道理,隔岸观火只会引火烧身,想在风暴中如履平地,就必须选择一艘船。”
“卢氏,该做选择了。”
这个决断不容易下,卢廷义疲惫地抹了把脸。
“你要清楚这意味着什么,”他看着女儿,目光沉沉,“你可以效忠天子,可以选择阵营,但这一步迈出……你将站在所有人的对立面上。”
“到时,原来为你提供助力的,会成为你的阻碍。原来庇护你的,会不择手段地拉你下马。”
“而整个范阳卢氏,也会成为世家的叛逆,所有人的眼中钉、肉中刺,欲除之而后快。”
“这个代价,值得吗?”
卢清蕙笑了。
换做两年前,她万万想不到自己会以全然平等的姿态,与父亲谈论起整个家族的立场选择与未来走向。
她沐浴在父亲过分凝重的目光中,享受着权力带给她的荣耀与快感。事实上,她本人尚无决定家族立场的分量,能得到父辈的重视,完全是借了身后帝王的势。
只要高居御座的天子仍是女人,这份荣耀就不会散去,只会与日俱增。
而尝过权力的甜头,没人想退回内帏,哪怕是自小受女德教化的名门贵女也不例外。
“父亲,您搞错了一件事,”卢清蕙平静反驳,“不是范阳卢氏成为世家的眼中钉、肉中刺,而是世家已然成为天子的绊脚石。”
“能收复幽云、驱逐异族的雄主,不会放任卧榻之侧由他人占据,世家与天子为敌的下场只有一个。”
她拈起案上茶盏,似是细嗅茶香。然而下一瞬,手指松开,茶盏摔在地上。
“砰”一声响,碎瓷飞溅。
“……螳臂当车,粉身碎骨。”
卢廷义如闻棒喝,全身倏震。
但他仍有迟疑:“可范阳卢氏亦是世家……”
“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?如今的卢氏说得好听,其实不过是一条分流而下的支脉,”卢清蕙冷静剖析,“父亲乱世沉浮多年,应该明白,这世间诸事原是分分合合,今日支脉成了嫡系,明日又不知哪一家寒门崛起为世家,重占枝头风光。”
“且女儿是女子,当今亦是女子,这便是卢家天然的优势。哪怕为天下女子向学者立下标杆,陛下也不会动我。”
“前提是,卢氏得识相。”
卢廷义目光闪烁,若有所思。
半个时辰后,他坐于谢府书房,听着与他一般的世家家主争执、抱怨、咒骂,口中时而应和,心中所想却与众人南辕北辙。
当商议之声暂歇,吵累了的家主们低头喝茶时,他状似不经意地“提醒”了一句:“其实下狱算不得什么,终归是明面上的棋子。”
“倒是自家私底下的首尾,该收拾的收拾干净了,该料理的也料理明白,别被抓到把柄才好。”
各家主露出如梦初醒的神色,谢过他的提醒。
及至回到各自府邸,他们第一时间唤来信得过的管事,如此这般地吩咐了几句。
很快,各家府邸角门开启,肩负重任的心腹们奔向目的地——世家藏银的私库,意图在皇城司查到头上前将其转移。
这一动,难免留下痕迹,逃不过藏身暗处的密探眼睛。
剩下的,便是顺藤摸瓜、一网打尽。
就在皇城司忙着启各家老底时,始作俑者的女帝也微服离宫。半个时辰后,青幔马车悄无声息地进了王府角门,秦萧亲自迎,单膝拜倒。
“臣恭迎陛下圣驾。”
崔芜换上海棠红的长裙,样式是秦萧曾在宫中见过的四破三裥裙,裙摆拂地如鱼尾拖出柔软涟漪,如今已取代百褶裙,成为京中女眷最喜爱的款式。
可想而知,凭借这一款衣裙,藏身成衣坊背后的天子赚了多少。
但秦萧不打算进言,因为他同样清楚,崔芜赚来的钱财并未入得天子私库,十成里有九成填了北境动兵的窟窿。
相处至今,崔芜已经可以在秦萧面前肆无忌惮地坦露自我。她拎起裙摆,从马车上跃下,秦萧瞧得分明,伸臂接了个正着。
崔芜搂住他脖颈,贴着颈窝蹭了蹭:“我就知道兄长能接住我。”
她死活不改口,仍是一口一个“兄长”。秦萧拿她没办法,将人放下地,顺手在她鼻尖处刮了下。
“冷不冷?”他抖开大氅,将崔芜裹了进来,很自然地握住她指尖,“怎么不多穿点?”
崔芜费力地捋起袖口,将衬着毛边的小袄翻给他看:“穿着夹袄呢,马车里有暖炉,并不觉得冷。”
秦萧不管这些,他只知道崔芜每到冬日,手脚凉得厉害,穿多厚实也不为过。
他解下大氅披上崔芜肩头,牵着她的手往里走:“用过早食了吗?”
崔芜:“没有。”
秦萧:“……”
崔芜嬉皮笑脸:“说了要来兄长府上蹭饭,当然得空着肚子。我早上只喝了一碗酒酿蛋花汤,刚才就咕咕叫了。”
秦萧生生被气笑了:“陛下,您可还记得自己气血亏损,不能受冻受饿?”
崔芜胡搅蛮缠:“知道啊,所以兄长你今日得负责喂饱了我,不能让我饿着。”
秦萧:“……”
这话从字面理解没什么问题,但秦萧就是莫名不自在,神色平静如常,目光却不自觉地偏向一边。
崔芜得寸进尺,踮脚在他脸上亲了口。
秦萧被这混账东西撩拨得心猿意马,索性将大氅夺回,又把崔芜拉进怀里,用大氅遮挡得严严实实。
崔芜急了,手脚并用地扒拉:“你蒙着我脑袋,我怎么看路啊!”
秦萧似笑非笑:“阿芜心明眼亮,自有办法。”
崔芜扛不住秦萧的力气,被他扯得跌跌撞撞,好容易从氅里挣出一个脑袋,忙呼吸几口新鲜空气。
“秦自寒!”她怒了,“你这是以下犯上!”
秦萧才不怕她:“所以陛下要治秦某大不敬之罪吗?”
治罪是不至于的,但为了表示天子之威不容侵犯,崔芜暗搓搓地决定,今日要敞开肚皮,把武穆王府吃穷吃垮。
……直到她看到一头猪。
活的,四条腿,膀大腰圆,少说有四五百斤重,正一边哼哼一边满院子乱窜。
后面跟着颜适和丁钰,一边围追堵截,一边大声嚷嚷。
“快拦住它,别让它跑了!”
“那边那边!它往你那边去了!”
“我就说杀完了再送来,你非要弄个活的,还说什么现杀的才新鲜!”
崔芜:“……”
天子目瞪口呆。
这俩货干啥玩意儿呢?
第361章
有那么一瞬间, 嫌弃臣下丢人的女帝很想一走了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