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59章
卢清蕙其实隐隐预感到, 以当今天子的心胸,断断容忍不了世家掣肘。或迟或早,昔年翻云覆雨的簪缨世家, 会从朝堂之上逐一退出。
但她没想到,天子会如此干脆地将底牌揭给自己看, 且把矛头对准了世家之首的陈郡谢氏。
纵然此时的大魏再不是“王与马共天下”的魏晋,百足之虫死而不僵,凭着多年积累, 谢氏于京中的话语权依然不容小觑。
一边是世家魁首、树大根深, 一边是开国天子、锐意进取,二者狭路相逢,会怎样?
卢清蕙无法想象……或者说,不敢想。
说来也是有趣,就在一年多前,她还只是个娇养深闺的小姑娘, 每日围着打转的无非菱花镜和秋千架。
万万想不到不到两年, 自己会以女子之身跻入朝堂,比父亲、比族中任何一位兄长, 都要更接近权力核心。
她以自己的敏锐与聪慧, 判断出在这一场拉锯战中,世家并不占优。
哪怕他们经营多年、根系庞大。
哪怕他们的对手是一个女人。
该怎么选?
答案昭然若揭。
崔芜并不急着让卢清蕙表态,而是给足她考虑的时间。当卢舍人若有所思地行礼告退后,她唤来殷钊。
“派人盯着范阳卢氏,看看这些时日都跟哪些人接触过,说了些什么,”她道,“事无巨细, 一个字也不要落下。”
殷钊了然应下。
他前脚刚走,后脚阿绰入宫求见,将家将的供状交与女帝。
崔芜挑眉:“这么快?”
“也不快了,”阿绰据实禀报,“昨夜三更,此人就说要招供。但奴婢让他想清楚,若是胡言乱语一通,被查出供词有假,可不只是三日不睡觉这么简单。”
崔芜单手托腮,品着香甜的玫瑰酒:“然后呢?”
“然后,奴婢将殷统领吓唬刺客的说辞重复一遍,又命人当着他的面烧了沸水,那条狗也拴在屋角,”阿绰说,“那名家将果然变了脸色,说要想想,直到一个时辰前才认真招供。”
崔芜这才摊开供状。
与她猜想得差不多,家将并非蓄意勾结前朝余孽,只是逛花街时为人设计,中了“仙人跳”。对方逼他写下巨额欠条,到期还不上就去府衙告他,他本可以搬出定国公府的名头,奈何延昭治军极严,被他知晓麾下干出这种勾当,非搬出军法不可。
思来想去,只能息事宁人,及至一步错、步步错,最终落入对方蓄谋已久的陷阱之中。
此人品行固然不端,但崔芜在意的是另一件事。
“花街?”她皱眉,“朕不是取缔了娼妓?怎么还有花街?”
阿绰小心翼翼地看她:“明面上确实没有了……但,有些人家会从人牙子手里买来小女孩,充作养女教养,这种却是管不了的。”
崔芜摁了摁额角,难得露出懊恼。
她早该想到,青楼可以关张、楚馆可以取缔,但只要这世上还有吃不起饭的人家,有卖儿鬻女的父母,有恶欲横流的人心,类似的暗娼就不会杜绝。
没有买卖,就没有伤害。
她得从源头上下手。
“设下仙人跳的是哪家娼馆?”女帝神色冷凝,“传令皇城司,立刻查封,相关人等全部带回审问。”
阿绰答应着去了。
但正如君臣二人所料,娼馆已是人去楼空。里外搜了个遍,只抓到烧火劈柴的仆役若干,并在书房一处暗格里搜寻到几封信件。
看到信函,阿绰耳畔“嗡”一声响,有那么一瞬间,几乎有冲动将信丢进火里烧毁。
但紧接着,她察觉后背似有人注视,闪电般回过头,恰与寒汀若有意似无意的目光相遇。
寒汀谦卑一笑:“阿绰姑娘,可有什么发现?”
阿绰心下微凛,打消了烧毁信件的念头。
“有劳寒校尉,确实有些发现,”她不冷不热道,“兹事体大,经手的人越少越好,我会亲自向陛下禀明。”
寒汀不以为意,比了个“请”的手势。
阿绰追随崔芜多年,见识的阵仗不算少,能让她冷汗涔涔,自是因为信函中提到了了不得的东西。
比如石瑞娘写给延昭的劝降信,字句恳切,情意真挚,连她这个外人都微有动容。
再比如……不知真伪的延昭回信,瞧着确是她胞兄笔迹,落款也有延昭私印,内容虽是拒绝,却能看出动摇之意。
可想而知,这两样东西一旦落入天子手中,便是实打实的罪证。
但阿绰不能不把信件交与崔芜。
既是因为多年主仆,崔芜对她太熟悉也太了解,任何一点欺瞒都逃不过她的眼睛。
也因为她搜出信函之事已被寒汀发现,即便阿绰有心隐藏“罪证”,也难保不会被人泄露与天子知晓。
到时,“里通外敌”加上“私藏罪证”,二罪并罚,就算崔芜想维护也没有理由。
是以,她选择赌一把,向天子说明一切。
事实证明,她赌对了。
“此事你可有向旁人提及?延昭怎么说?”
阿绰跪于福宁殿中,寒气自金砖渗入膝盖,再厚的棉服也抵挡不住。她重重叩首,以谦卑的姿态乞求天子垂怜。
“此事干系重大,没有陛下允准,奴婢不敢向任何人透露,”她低头道,“就算是家兄也一样。”
御案之后,崔芜斜倚隐枕,将那封延昭的“亲笔回信”反复看了好几遍。
确实是延昭的字迹,所落私章也挑不出错,但她凭直觉判断,这不是延昭所写。
理由很简单,延昭出生北境,自小跟游牧民族厮混。后来追随与她,虽勉强读了几本书,学了些精致文章,但少时的用语习惯很难改正,书信中时不时会蹦出几个……不那么精致雅观的用词。
这篇书信却没有。
不排除延昭学问水平突飞猛进的可能,但崔芜更愿意相信自己的直觉。
这封信不是出自延昭手笔。
她看向阿绰,再次确认道:“除你之外,当真没有第二人见过这封信?”
阿绰正欲摇头,忽而想到什么,目光轻闪:“信里写了什么,确实无人知晓……但奴婢发现此信时,寒校尉就在一旁。他似乎留意到什么,还曾开口询问。”
这已经不是“隐晦”,而是明晃晃地上眼药。
崔芜看出来了,却没说什么。
一边是追随多年的心腹,一边是碍眼的“钉子”,只因为暂时还有利用价值才勉强留着。
该怎么选,不是明摆着?
“如此,最好,”崔芜淡淡一笑,腕上玉镯叮铃作响,阿绰蓦然抬头,只见信纸划过一道弧线,准确地落入火盆之中。
火苗欢欣鼓舞,很快将信纸吞成一团灰烬。
阿绰惊愕:“陛下,您这是……”
“这玩意儿留着就是祸患,万一被人知晓,不查不足以服众,查了又不知引出幕后之人多少手段,平白坏了朕与延昭这么多年的情分,”崔芜淡淡道,“不如烧了,一了百了。”
阿绰只觉眼角发烫,用手一抹才知沁出满把泪水。
她难掩哽咽,再次叩首:“奴婢……奴婢代兄长谢过陛下恩典。”
崔芜却道:“不必忙着谢恩,朕还有事要你去办。”
阿绰胡乱擦了把脸:“请陛下吩咐。”
眼前又是一花,只见一本册子自案后飞出,“啪”地落在眼前。
“寒汀不是想知道,你从娼馆搜出什么了吗?”女帝悠悠一笑,“把这个交给他,就说是你从暗格里搜出的,让他按名录抓人,一个也不许漏掉。”
阿绰不明就里,将账簿翻过几页,脸色忽而微变。
如果秦萧在这儿就会发现,这账簿正是当日耶律璟交与崔芜……意图挑起大魏朝堂君臣猜疑的“导火索”。
这一手端的是毒辣,盖因没有旁的佐证,崔芜不可能单凭敌国国主送上的罪证,就将自家重臣拉下马。
但如果,账本是从前朝余孽出没的据点中搜出的呢?
那一瞬,阿绰领会到崔芜用意,饶是早已领教过自家主子手段,仍不由在心里叫了声“绝”!
连消带打、反将一军,唯有当朝天子干得出了。
“奴婢这就去!”阿绰破涕为笑,“一定将话带到!”
她爬起来就跑,脚步早不是入殿时的沉重,因为太过轻快,迈过门槛时险些被绊一趔趄。
崔芜摇头无奈。
底下人太精,固然会让上位者生出“难以驾驭”的忌惮感。
可是太傻……也挺愁人的。
不用想都知道,阿绰交给寒汀的账本于京中掀起怎样一场腥风血雨。尚未出年关,皇城司的府吏就得苦逼认命加班加点,马不停蹄地将涉事官员逐一揪出——有些是从府里直接带走,有些是去别人府上吃席,当着众目睽睽的面上了锁镣。
因着牵扯人数太多,诏狱关不下,只能征用刑部大牢。
于是继皇城司与禁军后,刑部也结束假期,提前上工。
为此,贾尚书入宫复命时顶着一张黑脸、满头怨气,眼神之幽怨令女帝这个将臣子当牛马使的狗皇帝都有点不好意思。
末了,只得许诺三倍的加班费,总算勉强抚平心腹重臣的怨气。
由此可见,牛马难当,领导亦难为。
古往今来皆是如此。
第360章
“砰”一声脆响, 一只茶盏砸在地上,跌了个粉粉碎。
盏身通体紫黑,内外呈现出兔毛状的金花纹理, 被行内人戏称为“金兔毫”,端的是名贵异常。
不夸张地说, 一只之价,足够寻常百姓三口之家吃喝一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