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子把话说到这份上,秦萧能怎样?
只得干脆谢恩。
“不是防陛下,”秦萧回过神,将手里白嫩的鸡卵送进颜适碗里,“是防着有心人,抓不住陛下的把柄,拿她身边人做筏子。”
“朝堂之事,秦某能替她分忧的有限,但至少,不能拖后腿。”
颜适将鸡卵夹进胡饼,再添进肉松,咬了一大口。
两只腮帮鼓鼓囊囊,他脑子也没闲着,心想:少帅这般谨小慎微,我回头也是不是将府里资财清点一二?要是被人抓住漏洞,告上一状,那可丢脸丢大发了。
有类似想法的不止秦萧与颜适二人,但凡跟随天子打天下的心腹,都早早得了消息:手里有没有不干净的账目?没有最好,若有,尽快料理干净,该退偿退偿,该安抚安抚,别为了蝇头小利弃了远大前程。但凡一心一意跟着天子,日后金山银山尽有,别做些杀鸡取卵的蠢事!
都是聪明人,都知道该怎么做,尤其天子对待心腹大方得很,这些年四处征战,凡有份参与的,谁不是攒下一份不小身家?
且这是在天子跟前过了明路,以赏赐的名义发下,光明正大,用着也安心。
除了少数陷进一个“贪”字无法自拔的,还真没几个会冒着见罪天子的风险涸泽而渔。
然而另一边,世家的前景就不太乐观了。
天子态度强硬、软硬不吃,就是要刹住朝中这股歪风邪气。除了都察院和皇城司,更指了刑部监督核查。
有贾尚书这个酷吏盯着,左文清就算原本存了出工不出力的想法,也断断不敢再行懈怠。与孙彦简单商量过,两人首先登了户部尚书许思谦的门,亮出天子旨意,要求核查资产。
他们的想法也很简单,天子只说核查百官,可没说针对世家。既如此,户部掌着天下财脉,牵一发而动全身,若是能查出一二漏洞,岂不堵了天子的嘴?
谁知这位许尚书是个认死理的,还任华亭县令时便是两袖清风,好似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,否则也不至于激怒王重珂,丢进大狱险些小命玩完。
如今虽是尚书高位,把持天下财脉数年之久,不该拿的钱仍是一文没动。纵然逢年过节,没少有人打着拜礼的名义送来贵重礼物,却被他一个不留地退回去。
听说都察院与皇城司上门,许思谦命人开了大门,拿了账簿,府中私库任人查验,端的是光风霁月,问心无愧。
“许某名下有上田两百亩,庄子一座,皆为入京之初,陛下所赏,”许思谦坦然道,“除此之外,每年年节赏赐不啻丰厚,也都登记造册,每一笔都对得上。”
“许某非大族出身,老家尚有几个子侄,皆以耕读为生。诸位若有疑虑,大可差人核查,若有半字虚言,许某甘受国法制裁。”
孙彦有点明白崔芜为什么将如此重要的位子交给许思谦了。
诚然,以顺恩侯的眼光看,许思谦认死理又不懂变通,且出身地方,未曾任过中央要职,行事理念难免有不合时宜的天真之处。
可也唯有这样的人,真正将“圣贤之道”入了耳、入了心,面对形形色色的诱惑时,方能守身持正,不入偏门。
此所谓君子气节。
孙彦可以不认同,亲眼目睹,却不能不尊重。
有那么一时片刻,他忍不住想,若这样的人在我麾下……
下一瞬,遐思被掐断。
他想起来,自己早不是江南皇太子,保全自身尚且艰难,哪有余力肖想这些?
何况,以他昔年之势,非世家名流不入眼。似许思谦这等寒门出身,靠自身努力跻身官场的,又怎会被他知晓姓名?
只得作罢。
户部尚书尚且如此,何况旁人?自许思谦开始,户、吏、刑三部挨个轮过,俱是账目清楚,无可挑剔。
如盖昀,内阁首辅、一人之下的尊位,还在府中搭了个竹屋。平日里放着高床软枕不睡,宁可竹篱茅舍、恬淡度日。
督察院和皇城司上门时,望着正堂干干净净的四堵墙,简直惊了——好歹是一品高官,旁的不论,家具总得摆上一套,珍贵玩物也需陈设一二吧?
不好意思,一概没有。
奉上一盏清茶,诸位随便看、随便查,完了该干嘛干嘛去吧。
不光都察院和皇城司尴尬,宫里的天子听闻,也默默良久。
而后她转过头,对一旁啃干果啃得正欢的丁钰道:“盖卿如此自苦,朕瞧着过意不去。你说,要不要赏他点什么?”
不管用不用得着,好歹别让她落下苛待臣下的名声。
丁钰:“你知道他喜欢什么吗?”
崔芜:“……”
“平日里缺什么?”
崔芜:“……”
丁钰翻白眼:“什么都不知道,你赏赐个毛线?万一送过去一堆破烂,盖相又用不上,不是白堆在库房里落灰?”
崔芜服了:“那你说怎么办?”
丁钰胸有成竹:“弄点跟盖相风格相匹配,他也一定用得上的送去。”
崔芜觉得有理,于是苦苦思索,什么跟竹屋茅舍画风契合,又是盖昀一定用得上的?
一日后,来自天子的赏赐源源不断送入盖府,除了几十匹绸缎,更有猪牛羊等家畜,乃至鸡鸭兔子若干。
可想而知,当盖相清雅幽静的竹院被这些“赏赐”填满时,是怎样一副情形。清雅化为乌有,幽静也荡然无存,鸡鸭咯咯乱窜,兔子不见外地薅着草根,更有牛羊闲庭信步,时不时将花盆踹翻。
盖昀木着一张脸,不知作何反应:“陛下缘何突然赏赐臣下?”
前来送赏的潮星毕恭毕敬:“陛下听闻盖相清贫度日,心中不安。又知送些金玉华物,定为盖相不喜,遂寻了这些家畜送来。”
“陛下说,牛能耕地,羊可产奶,猪肉可食用,鸡鸭能生蛋。至于兔子,您瞧着喜欢,就多留几日,若是不喜,兔毛做成围领,兔肉烹一道麻辣迎霜兔,也是极好的。”
“陛下还说,您这竹屋好是好,就是清冷了些。给您送些活物做伴,日后晨喂鸡鸭、暮赶牛羊,热热闹闹的,方不觉得寂寞。”
盖昀拿手揉着额角:“……陛下如此体恤,臣实在感念天恩,不知如何是好。”
潮星嘻嘻一笑:“那盖相多吃几顿肉,把这些鸡鸭兔子照顾好了,就算没辜负陛下心意。”
盖昀气笑不得,将人轰了出去。
心腹重臣习惯了天子时不时天马行空的做派,家里多了几头牲畜固然头疼,倒也不至于乱了阵脚。
此时此刻,真正头疼的还是世家一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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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67章
这一日, 谢崇岚正好休沐,他与幕僚密谈一个下午,正待用晚食时, 忽见心腹管事匆匆赶来,附耳说了句什么。
下一瞬, 谢尚书脸色骤变,低声喝问:“人在何处?”
心腹知晓厉害,低眉顺眼:“不敢引去人多的地方, 暂且安顿在西偏院。”
谢崇岚眉心耸动, 终是道:“前面引路。”
西偏院乃是谢府最僻静的一处院落,平时少有人至。谢崇岚命管事候在院外,自己亲自推开屋门,只见早有一人等候在内,闻声笑道:“谢大人,我们又见面了。”
来人说一口流利的中原官话, 相貌亦与中原汉人无异。但谢崇岚知道, 此人手腕处有一个狼头刺青。
这是铁勒部族方有的印记。
“你来做什么?”谢崇岚眉头紧锁,沉声喝问, “我早告诉过你, 日后如无必要,不必再来见我。”
那人不以为忤,反而一笑。
“您说的是如无必要,”他说,“现在难道不是最要紧的时候吗?”
谢崇岚眼神骤冷:“什么意思?”
“你们的皇帝虽然是个女人,却比十个男人都难缠,”铁勒使者说,“我听说, 她察觉到你跟草原曾经的交易?”
“这样的把柄被人抓住,你谢尚书不在乎,我们的太后可是替你捏了一把冷汗。”
谢崇岚反应片刻才想起,此人口中的“太后”乃是耶律璟的遗孀,昔日的铁勒王妃。
他微微蹙眉:“王妃所怀是男是女尚且不知,这就自封为太后了?”
“我记得,铁勒汗王之位本是强者居之。如果王妃生下公主,依照铁勒风俗,她可是要嫁给新任汗王,到时未必就是王妃之尊。”
草原不比中原,伦理纲常皆如粪土。按照世代流传的习俗,新王即位会接手老王留下的一切,包括女人。
但新王已有正妻,哪怕如王妃之尊,再度改嫁也只能当一个卑微的妾室。
谢崇岚这般说,显然是带了羞辱轻蔑之意。
使者却道:“有劳谢大人关心,我们王妃刚于半月前产下小王子,母子平安。”
“如今,草原已有新王,谢大人自己的账却没抹平……嘿嘿,您与其担心别人,不如为自己考虑考虑吧。”
他屡次三番提起“旧账”,威胁之意溢于言表,以谢崇岚的城府,都不由动了真怒。
只他面上不显,不冷不热道:“昔年之事,乃胡昌言自作主张,与老夫何干?”
“你们的先汗王将账目交给天子,不就是想借此事挑拨我大魏君臣,坐收渔利吗?不如老夫绑了你,再向天子请罪,有你这份厚礼,想必天子不会多说什么。”
言罢,捞起案上杯盏一摔。下一瞬,无数披甲卫士踹门而入,将铁勒来客团团围住。
无数刀锋抵住要害,那人映了满身寒光,却哈哈大笑起来。
谢崇岚:“死到临头,还有心大笑?”
“我笑你不识好歹,”那人敛了笑声,字句凝重,“谢大人,您真以为交出我,大魏天子就会饶过你?”
“连我们太后都知道,大魏天子雄心勃勃,既已收复幽云,逼着铁勒称臣纳贡,下一步就是除了朝中掣肘。”
“一边是俯首称臣的外族,一边是尾大不掉的世家,你说,在你们皇帝眼里,谁的威胁更大?”
谢崇岚脸色阴沉,背在身后的手指根根捏紧。
“先王将账簿交给你们的皇帝陛下不假,可就算没有这本账簿,以你对你们皇帝的了解,她会轻易放过你们吗?”铁勒使者把准了脉,一步一步增加筹码,“她不会!她只会用温水煮青蛙的方法,剪除你们的羽翼,斩断你们的根基,让你们变成无法反抗的羔羊,再看心情选择哪一头动刀。”
“到那时,你们这些传承百年的名门,能活下来几个?”
谢崇岚胸口起伏,又被自己强行压下。
“不必危言耸听,”他冷冷道,“说你的目的。”
铁勒使者勾起微笑:“谢大人曾经和我们的汗王合作过,可愿意再合作一次?”
谢崇岚瞳孔微颤:“你想让老夫效仿前朝石贼,当泱泱中原的千古罪人?”
他断然道:“万万不成!”
“谢大人想到哪去了?”使者微笑,“我们当然清楚您对中原朝廷忠心,只不过,汗国和中原朝廷签署盟约,有些以往动不得的,如今也该挪一挪位子,顺便给你们的皇帝陛下提个醒,这京中有的是比世家更具威胁的存在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