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您说,是不是这个理?”
谢崇岚目光闪烁,沉吟不语。
与此同时,定国公府。
自延昭回京“养伤”,鲜少踏出府门,即便如此,仍无法阻拦外界风波往耳朵里灌……甚至可以说,就是冲着他来的。
他知道府中家将牵扯进行刺案,也听说了前朝据点搜出书信之事——当然,后者是阿绰造访时,私下里告诉他的,目的有二,一是叫他明白天子对定国公府的厚恩。
其二,让他对石瑞娘死心。
“兄长对石瑞娘有情,那姓石的可为你考虑过半分?”她毫不客气地说,“当初她甘为诱饵,引得兄长自投罗网,那是要你的命啊!”
“你屡次三番与前朝余孽牵扯,换成哪个主子不是大忌?只有陛下,救了你的命,替你压住这事,还用清算贪腐转移满朝目光,不叫旁人疑心上你。”
“陛下待咱们恩重如山,兄长当初是怎么教我的?救命之恩,须得不惜性命相报。”
“但你,还有我,又是怎么做的?”
阿绰说着说着眼眶泛红,自己用手背狠命抹着。延昭静默不语,想递帕子给她,又被妹妹狠狠推开。
“我有言在先,若是那姓石的再掺和进来,我绝不会手下留情!”她目光锐利地逼视住兄长,“我已经让陛下失望过一次,不能让她失望第二次。”
彼时,阿绰眼角红痕未消,神色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。延昭突然发现,自己已经有好些年没认真打量过她。
印象里,她总是躲在自己身后怯怯探头,虽做男孩打扮,眼神却是不安的。
从什么时候开始,变成这副令他觉得陌生的面貌?
延昭仔细回想,却想不起来,盖因这些年,他长年领兵,与妹妹相聚的时日太少太少。
如今倒是能长留京中,兄妹虽能时时相见,却因石氏余孽之事,彼此间多了根化不开、拔不除的利刺,纵然见面也话不投机。
送走幼妹,延昭独自踱回正堂。他现在清闲得很,每日能打发时间的,除了看书就是练功。
拾起扣在案上的兵书,忽听骨碌碌一阵响,却是什么圆滚滚的物件被扫落在地,滴溜溜滚出老远。
延昭诧异,寻了半晌才发现,那原是一颗白玉珠,指腹大小,莹润细腻。更要紧的是,延昭曾赠与石瑞娘一只玉珠花,是他从南边带回的,端的是新巧精致。而这玉珠与珠花上的珠子一模一样,显然出自同件。
刹那间,延昭瞳孔凝固,在案上一通翻找,果然在砚台下搜到一张纸条。
上面写了一处地址,乃是位于京郊的一家偏远客栈。
延昭皱紧眉头,将纸条缓缓揉进掌心。
理智告诉他,京城正值多事之秋,无论是前朝余孽行刺圣驾,还是天子彻查官员贪腐,都已掀起泼天大浪。这个节骨眼上,不宜多生事端,否则不仅自找麻烦,也给天子拖了后腿。
但感情上,他忍不住想:她为什么回来?
自从接过石瑞娘手中那当胸一刀后,延昭再不敢自欺其人。他知道石瑞娘不是为他回来的,也清楚不论她的意图为何,他都是重要一环。
他可以不去见她,但如此一来,她的目的也无人知晓。倘若狗急跳墙,逼得她与世家联手,则宫城中的天子难免腹背受敌。
是以几经思量,延昭下了决心:“来人,为我备一身便装,我要出去一趟。”
纸条上所写时间是翌日午后三刻,虽说延昭得了“闭门思过”的旨意,扮作家将偷溜出府还是不难。这一次,他吸取教训,表面看只带了三两护卫,实则另安排一只小队相隔一里远远跟着,但凡他发信号示警,立刻向禁军与皇城司求援。
不过……
延昭想,同样的伎俩再用第二次,她大约没这么蠢。
这一次的目的多半不是直接截杀,而是想从他身上得到些什么。
随后发生的事证明,他猜对了。
小客栈不仅偏远,住客也少。当延昭踏过门槛的一刻,几乎立时察觉到五六双目光,或明或暗,从各个角落聚焦在自己身上。
他若无其事地寻到掌柜,将一颗玉珠弹出去。
“一间上房,送些吃食过来。”
掌柜的目光闪烁,笑着答应了,又命小二将人引上二楼。
延昭神色坦然,进屋后甚至为自己倒了杯热茶——当然,没沾唇,只是做做样子。不多会儿,屋门被人推开,“小二”低头上前,将托盘中的菜肴一样一样摆开。
“客官,您要的吃食。”
延昭原还想着这出戏会怎么演下去,听得声音娇软耳熟,闪电般抬起头。下一瞬,熟悉的眉眼暴露眼前,虽是扮作男装,却难掩肤白鬓青、眉眼如画。
延昭武将出身,做不来文人的兜圈子,见状立刻攥住石瑞娘手腕,将人往墙上狠狠一抵:“你还敢回来?说,你到底想怎样!”
他做好了石瑞娘张口呼救的准备,也想过她会怎样巧言令色地为自己辩解。却没想石瑞娘根本不加抵抗,只怔怔瞧着他,眼眶逐渐红了。
延昭蹙眉:“你……”
下一瞬,石瑞娘扑进他怀里,两条胳膊搂住他腰身,秀脸埋进胸口。
“我只以为……再也见不到你了。”
第368章
石瑞娘这几个月的日子并不好过。
身陷京中时, 她日日盼着朝思暮想的堂兄能救她出水深火热。可当真逃离魏都,过上颠沛流离的日子,昔年娇养深闺的贵女方知什么是“朝不保夕”。
诚然, 堂兄对她是照顾的,但赶路途中, 缺衣少食是常态。若是沿途寻不到干净水源,莫说洗漱净面,就连喝水都要再三节省。吃食亦是简陋, 杂粮压成的干饼, 在水里泡软了尚且拉嗓子,搁在前朝,只配拿去喂牲口。
石瑞娘吃不下,却不能不逼着自己吞咽,盖因没有别的吃食,不吃只能饿肚子。
如此提心吊胆了半个多月, 好容易逃进铁勒地盘, 以为终于能安顿下来,却发现真正的噩梦才刚开始。
首先是衣食住行。
他们是“投靠”, 待遇自然不会太好, 住不过毛毡帐篷,吃只有牛羊肉干——那可不是国公府外酥里嫩的烤羊腿,游牧民族珍惜牲畜,若非老死病死,万万舍不得食用。由此做成的肉干,味道可想而知,又干又硬自不必说,还有一股异样的腥臭味, 叫人难以下咽。
穿衣没有丝绸软罗,里头是粗麻衣裳,外头裹着羊皮,不露肌肤不透风就成。睡觉没有高床软枕,腥臭羊皮往地上一铺,躺在上面硌得骨头疼。偏生帐篷不紧实,到了冬夜,寒风从各个角落往里渗透,石瑞娘裹紧羊皮,仍冻得手脚冰凉。
每当这时,她就忍不住想起国公府的罗汉软床、鹅绒厚被,屋里笼着火盆、燃着熏香,脚底踩着滚烫的汤婆。
如果只是这样,石瑞娘或许还能忍,但没多久,她就被逼到“忍无可忍”的地步。
铁勒人恼恨中原朝廷,却拿千里之外的魏帝没奈何,只能将怒火发泄在他们这些“前朝宗室”身上。他们命令堂兄觐见王妃,却不许他着衣裳,只以肮脏的羊皮包裹身体,脖子上拴着绳索,狗一样匍匐在地。
他们管这叫“牵羊礼”。(1)
这对曾经尊贵的后晋宁王而言,实是奇耻大辱,但他不能不忍。他满足了铁勒人,在他们面前做出摇尾乞怜的丑态,然而回到营帐,他迎面给了石瑞娘一耳光。
“都是你!是你没用!”石恭茂不知从哪灌饱了黄汤,对她愤怒嘶吼,“如果你听我的,把延昭的人头献给铁勒人,他们一定不会这么对我,我也用不着受这份屈辱!”
“凭什么你能安安稳稳呆在这儿,我就得像狗一样在地上爬?你这个贱人!”
他薅起石瑞娘衣领,巴掌高高扬起。石瑞娘本能地护住头脸。然而臆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,石恭茂好似发现了什么,掐着她的下巴迎光照了许久,而后冷冷勾起唇角。
“但愿你这张脸还有些用处。”
随后,他松开她,转身走了出去。
石瑞娘很快明白了那句话的意味,第二天深夜,一个铁勒人闯进她的帐子,将她摁在床上,粗鲁地撕开衣裳。石瑞娘拼命挣扎,但她那点微乎其微的力气在凶悍如豺狼的铁勒人面前实在不够看。
他用手掌捂住她的嘴,在她身上肆意发泄。待得完事,他提上裤子,将一个皮囊丢下,心满意足地走了。
石瑞娘目光呆滞地躺在草堆里,她亲爱的堂兄掀帘而入,将羊皮拆开,发现里面是几块肉干和一把金币,紧皱的眉头微微舒展。
“别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,真当自己还是金尊玉贵的郡主?”她最亲爱的堂兄,用嘲弄的语气讥讽道,“左右都是残花败柳,好歹你还有张脸,不算太不中用。”
他将一块肉干留给石瑞娘,剩下的塞怀里,脚步声裹挟着风声呼号远去。
石瑞娘僵硬的眼珠微微转动,扯过羊皮裹在身上,连滚带爬地抓住肉干。
她低头用力撕咬,像是要把所有的怒火和怨气发泄出来。那一刻,她眼前不期然浮现出一张面孔,说不上多英俊,神色也总是冷冷的不解风情。
但他给予她的,是不同于堂兄的温柔、照顾、呵护备至,仿佛她是他捧在手心里的珠玉,怎么小心都不为过。
石瑞娘做梦也没想到,曾经不惜一切代价逃离的,有一天会成为再也回不去的“念想”。她想念那个憎恨入骨的“金丝笼”,也想念会温柔抚摸她秀发的男人。
或许因为这份“念想”,也可能是潜意识深处仍隐隐存着期待,当堂兄找上她,要她再次回到魏都里应外合时,石瑞娘毫不犹豫地答应了。
为什么不呢?
故国灰飞烟灭,亲人面目全非,在哪都是孤苦伶仃,为什么不寻一个真心爱护她的人依靠?
是以,在看到延昭的瞬间,石瑞娘放任自己拥抱住她,是刻意为之,亦是真情流露。听着延昭胸膛中心跳声逐渐剧烈,她知道自己赌对了,这男人远没有表现出的那般凶神恶煞。
他对她,终究是有思念和不舍的。
“有人盯着我们,”她伏在延昭耳畔轻声道,“是我堂兄的人,也就是你口中的晋室余孽。”
延昭瞳孔骤缩。
“他们逼我回来见你,把我当成对付你和大魏天子的刀,”石瑞娘轻而快速地说,“假意答应,然后想办法把他们一网打尽。”
“然后……然后我就可以回到你身边,我们像之前一样过日子,好不好?”
“这一次,我一定好好待你,再也不伤你了。”
当夜幕再次降临时,阿绰悄无声息地回到宫城。她接替了值夜的潮星的活计,服侍天子入浴,又为她松散了丰厚的云髻,一丝一缕细细梳通。
与此同时,她伏在崔芜耳畔,将延昭命她带的话如此这般说了。
“……我哥哥本想将前朝余孽拿下,又恐打草惊蛇,反跑了大鱼,这才假意应下。而后命人给奴婢带了话,让奴婢请主子意下,是否将计就计?”
阿绰觑着镜中崔芜的面容,小心翼翼道:“我哥哥说,前晋经营多年,总有些残余势力未曾连根拔除,时日长了,难保不成隐患。”
“如今是送上门的机会,他有把握将晋室余孽一网打尽,也算在主子跟前将功赎罪。”
崔芜不置可否,只道:“他与石瑞娘见过面了?”
阿绰噤声片刻,蓦地跪下。
“奴婢兄长未得旨意即擅自行事,自知有罪,请陛下责罚。”
崔芜择了羊油炼制的润肤膏,细细涂抹于眼角处。
“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,你哥哥见招拆招,不算罪过,”她说,“只是朕有一事必须问明,他对那石瑞娘是如何打算?”
阿绰跪在冰冷的金砖地上,眼神微微沉下。
她曾问过延昭同样的问题,彼时,她的兄长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,只语焉不详道:“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,我不会让她危及大魏社稷。”
阿绰毫不客气:“这个答案,陛下不会满意的。她的脾气,你我都很清楚,她从不给人第二次机会,无论是你我,还是旁人。”
延昭知道她口中的“旁人”是谁,但他沉默以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