翌日清晨, 天光未明。
潮星捧着银盆等候殿外,身后女官各自垂眼,人数虽多, 却不闻一声咳嗽。许久,殿内有了动静, 隐约传来熟悉的“来人”。
潮星长出一口气,领着女官鱼贯入内,就见女帝披散着长发挽起帐帘, 身后秦萧背对殿门, 裹着锦被兀自沉睡。
潮星不敢再看,触电般低下头,将水杯和牙粉奉上。崔芜极利落地漱口净面,又接过参汤饮了口,却是俯下身去,嘴对嘴喂给秦萧。
秦萧“呜咽”一声, 人还没完全清醒, 先被迫灌了一肚子汤水。他勉强睁开眼,没好气道:“陛下昨晚可尽兴了?”
崔芜脸皮忒厚:“有兄长配合, 自然尽兴。”
秦萧不想搭理她, 正欲坐起身,却被崔芜摁着他肩膀,将人抵回锦绣丛中。
“时辰还早,兄长再多睡会儿吧,”她说,“等我下了朝,一同用早食?”
秦萧方想起自己尚在“闭门思过”,遂默认了, 卷着被褥翻了个身,继续沉沉睡去。
“吃饱喝足”的女帝像只被抚顺了毛的大猫,脸色平静地上了轿辇。
她的目的地是文德殿,是的,没有什么能阻止大魏女帝按时按点上朝。
美人在侧不行,一夜春宵也不行。
当她步入殿内时,百官不约而同地观察着天子神色。但凡有点势力人脉的,都听说了延昭叛逃之事,也清楚此事对天子的打击——那是从流民堆里就跟着女帝打江山的人,天子信任他,就像信任自己的左右手。
这等至亲至近的心腹都能叛逃,换谁不会怀疑人生?
出乎意料的是,天子冷静远超想象。她只字不提延昭叛逃,只点了左文清的名字:“官员资产核查得怎么样?”
左文清万万料不到,动静闹得如此之大,连麾下大将都逼走一员,天子居然还没放弃核查。
一时不知如何作答,求助似地看向谢崇岚。
崔芜捕捉到他的小动作,冷笑道:“怎么,都察院的差事,你这个佥都御史答不上来,要向礼部请示不成?”
左文清打了个激灵,不敢顾左右而言他:“朝中官员已核查三成,目前、目前尚未发现不轨。”
崔芜勾起唇角。
这个结果并不令她意外,因为这三成官员以武侯勋贵与寒门文官居多,且大部分是追随天子的老班底,连世家皮毛都没涉及到。
当然,这并不意味着前两类人就毫无问题。在真实的历史上,随着时间推移,武勋被安逸腐蚀心性,寒门完成原始积累,崛起为新的世家,后人躺平在先人的功勋簿上,一面坐吃山空,一面敲骨榨髓。
此所谓王朝轮回的周期表,任何人都不能逃脱。
雄才伟略不行,千古一帝也不行。
崔芜不想步上先人后尘,万幸眼下正值立朝之初,武侯心性尚未蜕变,文官那根“扶危救世”的脊梁骨也没全然抽走。
一切还有挽回的余地。
“朕给你大半个月时间,你把朕身边的人查了个底朝天,”崔芜曲指敲了敲御座扶手,“左卿不愧为朕之肱骨,深谙‘欲影正者端其表,欲下廉者先之身’的道理。”
左御史冷汗涔涔,如何听不出天子这话名为褒奖、实则警告?
刹那间,他意识到不能再阳奉阴违。天子会不会对世家下手姑且不论,但以女帝连心腹大将都能处置的杀伐决断,碾死一个小小的佥都御史,岂不是一动念的事?
是以,他不曾兜圈子,而是端正跪下,大礼参拜:“陛下放心,臣必尽快核查,给陛下一个明白交代。”
崔芜弯落眉眼。
“左卿果然深知朕意。”
左御史既在天子跟前立下军令状,自不敢拖延办事。当日下了朝,他水顾不上喝,饭也没工夫吃,带上皇城司的人直奔工部侍郎王蕴之的府邸。
这位王侍郎单论官职算不得多高,却有一个了不得的出身——琅琊王氏。
至此,天子完成漫长的铺垫,终于对世家亮出第一面屠刀。
且不论首当其冲的琅琊王氏作何感想,散朝之后,贾翊递牌求见天子,将迄今为止所得的口供呈上。
崔芜兴致缺缺地翻了两页,不出所料地看到胡昌言将一应罪责揽在自己身上,言称是自己利益熏心,一来二去,没抵住粮商蛊惑,私自将粮食运往北境。
如今东窗事发,追悔莫及,愿献出全部家产稍抵罪过,只求天子放家人老小一条活路。
看罢,天子笑了。
“他胡昌言是什么东西,能引得北地粮商为他所用,还跟铁勒人搭上线?”崔芜将供词往案上一拍,“耶律璟交给朕的帐簿上明明白白,贩粮获利,他胡昌言独得五成。”
“朕就纳闷了,胡氏也不是什么名门大姓,怎就能只手遮天,将上上下下打点得滴水不漏?他一人分得五成,就是上百万两银……呵呵,小蛇吞象,也不怕撑破了肚皮!”
这是贾翊愿意与天子议事的缘由,她从不遮遮掩掩,每句话都是辛辣直接一针见血。
与之交谈,有种酣畅淋漓的痛快感,就像吃了撒满茱萸粉的烤肉,带劲!
“陛下所言,亦是臣下所想,”贾翊道,“但胡昌言嘴硬得很,咬死不肯供出旁人。”
“陛下曾有嘱咐,无旨意不得私下动刑。是以臣请陛下示意,是否可以用些旁的手段?”
崔芜长身而起,在殿内来回踱步。
就私心论,她很想将此人活扒下一层皮,姓胡的养尊处优多年,想来没长那么硬的骨头,强刚贾尚书的种种手段。
但她好不容易将刑狱收拾出个样子,也给刑部官员种下了“法治”的理念,要为一个姓胡的,亲手打破自己构建的蓝图吗?
崔芜长眉紧蹙。
不,姓胡的没有这个分量。要撬开他的嘴,也犯不着付出如此大的代价。
“像他们这样的人,做事自有规矩——他替旁人背了黑锅,旁人便要给出相应的筹码,或者保他不死,或者……保他家人平安。”
崔芜看向贾翊:“你可明白了?”
她暗示得如此分明,贾翊如何不明白?当下目光闪烁:“陛下放心,臣知道怎么做。”
贾尚书胸有成竹地告退,最迟不过三日,他将为崔芜带来希望看到的供状。
另一边,天子兜过屏风,只见秦萧独自坐在桌案前,盘中早点丝毫未动。
崔芜讶异:“不是让你先用,不必等我吗?”
秦萧未着朝服,福宁殿内常年备着他的衣物,此刻轻袍缓带,时不时逗弄着蹭腿讨食吃的猫儿,活脱脱是家常闲话。
他叹息道:“陛下尚且忙于政务,臣怎好独自用饭?”
崔芜微微眯眼。
秦萧自知失言,飞快改口:“再者,没有阿芜相伴,秦某亦觉无甚胃口。”
这话听着亲近多了,崔芜暂且放过他,坐下一同用膳。
她在秦萧面前从不隐藏自我,什么吃得满身掉渣、啃得汁水飞溅都是常态,反正秦萧不会嫌弃,最多掏出帕子替她擦拭脸颊,再道一句:“在秦某面前且罢了,换了旁人,可要注意一二。”
崔芜不屑:“兄长,你当我傻吗?”
秦萧淡笑:“陛下雄才伟略、算无遗策,更兼威武不凡,臣怎敢如此想?”
崔芜听懂了,这是委婉埋汰她呢。
她倒是不以为意,吃到嘴的实惠才是最要紧的,至于其他……被埋汰两句,又不会少块肉。
“这可不能怪我,”她口无遮拦,“还不是兄长自己送上门的?”
“食色性也,阿芜只是肉体凡胎,哪能免俗?”
秦萧后知后觉地意识到,继续跟崔芜探讨这个问题只会把自己气死,遂聪明地转了话题:“胡昌言是谁的人,陛下心知肚明。他身后那位的分量,陛下也很清楚。”
“真要走这一步?”
崔芜其实不太想在私下相处时谈论这么严肃的话题,但秦萧显然听到了她与贾翊的谈话,不说开了,只会让他更悬心。
“若是旁的,朕不是不能隐忍,但私运粮草、勾结异族,不仅是吃里爬外,更是拿本朝百姓的血肉肥了自己荷包,”崔芜眉目阴沉,“继续姑息养奸,还不知有多少将士百姓要死于这些人的一己私心。”
秦萧完全支持天子决断,之所以有所迟疑,无非担心动作过大造成世家反扑,从而令朝堂动荡。
但崔芜不在乎。
“如今的朝堂还是从晋帝手里抢来的,改朝换代都经历过,怕什么动荡?”她还是那句话,“如果朝堂的□□需要百姓付出代价……”
“这样的朝堂、这样的朝臣,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!”
因为天子一句话,整个京城几乎地动山摇。
琅琊王氏不愧是与谢氏齐名的世家豪门,百年经营积累的不止声名,还有民脂民膏。
当然,王家人不会坐以待毙,是以左御史最初上门时,面对的是一本滴水不漏的假账。
虽也家底丰厚,可联想王氏百年底蕴,似乎也不算什么。
他本想就此交差,奈何天子点名刑部同查,而执掌刑部的贾尚书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狠人。
早在他执掌刑部之初,便与户部达成默契,借着清丈民田的机会,将王氏名下的田亩核算清楚,逐一登记造册。
眼看王氏欲借假账蒙混过关,他亦不多言,将自己所录的真帐取出,两份一并呈交御览,请天子定夺。
至此,显赫百年的琅玡王氏,终于走到了末路。
第372章
自古土地兼并是封建社会绕不过的坎儿, 尤其当金银一类的贵金属货币未曾盛行之际,如何彰显自家财富?
金珠玉器、古董奇珍只是小道,最根本的还是土地, 以及粮食。
待得看清王氏名下田亩数量,崔芜居然笑了。
世家大族最不缺的就是田地, 在另一个时空甚至有“富室连我阡陌,为国守财”的说法。这许多田地当然不可能通过正当途径买来,最常见的手段是“没收充官”和“强买强卖”。
前者是乱世“特产”, 盖因世道纷乱, 贼匪横行,百姓或死于战火,或弃家逃亡,由此产生的无主土地,被称作“逃绝户”田,由官府没收, 然后另行分配。
但这里也有讲究, 若是原先逃难的农民回来了怎么办?更有甚者,若是田主尚在, 却被扣上一个“逃难者”的名头, 或者更狠一点,一不做二不休,将人“咔嚓”了,这土地由谁做主,还不是官府一句话的事?
后者不独乱世,乃是历朝历代皆有的通病。豪强大族或以势相逼,或利用灾年低价收购,或借发放高利贷逼迫农民以田地相偿。
在另一个时空, 上位者对此的态度是默许,甚至乐见其成。在他们看来,此乃“为国守财”,待得边境动荡,或是贼匪作乱,朝廷需要大批资财,这些豪富积累的家底,都将成为输送给朝廷的“血液”。
可事实果真如此吗?
崔芜嗤之以鼻。
有宋一朝,凭借占据大量土地的优势,乡绅地主自成一国,修筑高墙积蓄人手,几可与地方官府相抗衡。
还为朝廷输送血液……这些掌握了大量土地和资源的地头蛇,哪个不是往死里逃税,恨不能将朝廷的羊毛薅干净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