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然,大魏立朝之初,这种苗头还不明显。一则,崔芜登基以来竭力减免赋税,如田赋只征夏秋两税,旁的如徭役、丁赋能免则免。有地方官府打着朝廷的旗号,借支移捞钱,但凡抓住,都被她重手处置了。
最要紧的是,当今天子是征战得来的江山,江北处于完全掌控,江南虽远了些,但数年前的那场暴动席卷江左之地,数得着的富绅豪族无一不被连根拔起。虽说有些未曾行过恶举,无辜牵连实属冤枉,但也行之有效地砸碎了江南的门阀壁垒,使得某一家一姓再无力与中央朝廷作对。
乱世固然残酷,但一张白纸也方便了上位者提笔作画。
这从一开始就在崔芜的考量内,只是代价惨痛了些。
她收回思绪,盯着贾翊所录的王氏账簿,神情一变再变。
“贾卿跟我多年,应当明白朕之志向,”良久,她缓缓开口,“治沉疴需下猛药,这一刀既已落下,就应斩草除根,杜绝后患。”
“该怎么做,不用朕教你吧?”
贾翊心领神会:“臣遵陛下旨意。”
他行礼叩拜,积累百年的琅琊王氏在他一转身间注定血流成河。
贾尚书能超脱同侪,得到崔芜青眼,自有他的本事。得了天子默许,他将王蕴之请到刑部,极和气地盘问名下田亩由来。
王侍郎未曾领教过贾翊厉害,见他态度客气,只以为天子信了假账,虽未完全松懈,却也不如之前紧绷,遂来有来言、去有去语地拉扯闲篇。
只他不知,当琅琊王氏以为安全过关之际,贾翊另差心腹潜入王氏祖籍,将受王氏盘剥失了田地的流民收拢起来,一一录下供状。
待得罪证到手,贾尚书陡然翻脸,将账簿与口供一并送到王侍郎跟前,然后一边品茶,一边欣赏王蕴之神情骤变的苍白。
“污蔑……这、这都是污蔑!”王蕴之尚不知贾翊筹谋多时,只为一刃封喉,还以为有人出卖自己,脸孔煞白道,“贾尚书明察,我王家世代贤良,怎可能做出此等伤天害理之事?”
贾翊笑了。
“原来王侍郎也知道夺人田亩、霸人家宅是伤天害理之事,”他悠悠道,“贾某只是不明,您既然清楚,为何放任子侄行不义之事?”
“借天灾之名逼迫百姓卖田,将高利贷借与老母重病的孝子,待其无力归还,便拟了契书,强令他卖田。此人不肯,王氏子干脆剁了他的手指,以断指沾染印泥,于契书上落下指印。”
贾翊叹息摇头:“都说琅琊王氏是诗礼名门、簪缨世家,如今做出这等勾当……”
“王兄,且不说天子跟前如何回话,便是九泉之下见了你琅琊王氏的列祖先贤,你就能交代过去吗?”
王蕴之被他怼得面色铁青,胸口亦是剧烈起伏。
半晌,他好似忍无可忍,梗着脖子道:“乱世求存艰难,多蓄些田地以备万一,有什么错处?贾尚书口口声声无颜面对先祖,可放眼世道,哪家豪绅不这么做?”
“不说旁的,单是陈郡谢氏,所占良田未必在我王氏之下。贾尚书不问谢氏,只单单揪着我王氏不放,还不是因为王某官位不如谢公,成了你眼中的软柿子?”
这话是贾翊不曾料到的,却也正中下怀。
他慢慢俯低上身,直视着王蕴之双眼:“谁告诉王侍郎,贾某不查谢氏?”
王蕴愣住,不知想到什么,瞳孔剧烈颤缩。
当整个刑部加班加点时,崔芜也没闲着。自延昭“叛逃”离京,来自阿绰的信报头一回送入福宁殿。
崔芜用最快的速度看完,思忖半晌,微服出宫,直奔武穆王府而去。见了秦萧,她来不及寒暄,先将密信交与秦萧。
“兄长看完再与我说话。”
秦萧见她面色凝重,用最快的速度看完密信,末了亦是蹙紧眉头:“石氏挟持延昭北上,欲以他的名号召集军中旧部,行清君侧之事?”
此时的军中势力大致分为三派:一派是自入关起追随女帝老班底,有同生死的情分,亦有共患难的功勋,堪称嫡中嫡;一派是先歧王麾下,虽不如前者忠心不二,却也颇有资历。
第三派则是最特殊的,原安西军麾下,论功勋论资历,或者不比前两者深厚,却是女帝自微时起就相互扶持,又有秦萧这一重因缘在,用丁钰的话说,“只要自己别作死,任谁也动不了”。
自天子登基立朝,这三派便是相互牵制相互平衡,若说秦萧是“安西系”的首脑人物,那延昭就是“嫡系派”当仁不让的魁首。
而现在,这个“嫡系魁首”被前朝余孽挟持,欲以其积累多年的军中威望,动摇大魏根基。
这事的严重程度,与打着秦萧的旗号宣称“河□□立”有什么区别?
刹那间,秦萧心念电转,开口却是不疾不徐。
“臣恭喜陛下,”他语气平稳,自有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,“陛下此举原是为了引出前朝余孽,将其一网打尽。如今大鱼上钩,收网指日可待,去了这重隐患,则我大魏江山稳如磐石,再无人可撼动。”
崔芜眉心微微舒展。
“兄长所言,亦是阿芜所想,”她说,“只我担心前朝余孽蓄谋已久,背后另有高人相助。”
秦萧脑中不期然浮起两个字:铁勒。
“陛下打算如何?”
“我想请兄长亲自跑一趟,”崔芜很直接,“你亲领两千禁军从旁策应,纵是石氏余孽有天大的本事,也翻不出花样。”
秦萧明白了她的用意。
然而那一刻,他心头掠过极微妙的异感——天子此举固然是防着异族渗透,但十分里有没有一两分的可能,她对延昭心怀疑虑,不敢全然相信追随自己最久的心腹大将,是以出动武穆王这把“绝世神兵”,只为上一道万全的保险绳?
更往深里想,倘若天子这般防着延昭,有一日,她会不会用同样的手段提防自己?
察觉思绪隐有滑落深渊的趋势,秦萧立刻刹停,用指腹摁了摁眉心。
我在胡思乱想些什么?
真是疯了!
崔芜却会错了意,见秦萧摁眉心,只以为他身体有恙:“怎么,可是头疼?你先坐下,我替你把脉。”
秦萧正待婉拒,崔芜却不由分说地扣住脉门,他只得在罗汉榻上坐下,由着崔芜诊治。
半晌,女帝松了手指:“肝火有些旺,旁的倒还好……这两日可是没睡好?”
秦萧无意瞒她……也瞒不住:“睡得晚了些,旁的倒也还好。”
崔芜不赞同地看着他:“早说了兄长思虑过重,怎就不知道保养身子?”
秦萧挑眉:“陛下有资格说臣吗?”
崔芜:“……”
两个思虑过重落得一身隐患的人面面相觑,颇有默契地熄火停战。
“兄长若身子不适,这一趟不去也罢,”崔芜犹豫道,“或者,我命殷钊……”
秦萧打断她:“殷钊是陛下身边得力之人,如非必要,不可擅离宫城。”
他不待崔芜开口,已单膝拜倒:“臣愿为陛下领兵,此行必诛尽余孽,不留后患!”
崔芜思忖再三,将一枚青铜虎符珍之重之地交到秦萧手中。
“如此,有劳兄长了。”
当晚,武穆王秘密离京,一同离开的还有两千禁军精锐。
他不知道的是,几乎与此同时,另有密使快马北上,怀中所携乃是天子手书——调驻守朔州的神机营往河南道,协同武穆王清剿石氏余孽。
诸方势力好似倾倒的火药桶,引爆只需一根导火索。
而他此刻正在镇州大营五十里外的一处小客栈,反复擦拭腰间佩剑。
第373章
在大魏诸多将领中, 延昭是追随崔芜最久的。昔年党项营地,不假思索的力挺奠定了他“第一猛将”的地位,此后殊荣不断, 圣眷无双。
唯有延昭自己知道,所谓的“第一”是带水分的, 论威望他不如秦萧,论亲厚他不及丁钰,即便是悍勇善战, 也有个颜适与他分庭抗礼。
若是换了旁人, 早已被这些幽微念头逼进死胡同,何况延昭身份特殊,自打受封国公,耳畔类似的声音就未曾断绝过。
幸而他性格疏阔,说好听是心胸宽广,说直白是粗疏大条, 听见归听见, 从没真正往心里去。
好比眼下,他自请为饵、置身险境, 一不为功勋二不为圣宠, 只求多攒些筹码,向天子换取一个人的性命。
只听吱呀一声,房门开了,他心心念念的女人端着托盘进来,将两样蒸糕摆于案上。
“晚上还要赶路,且将就垫垫吧。”
延昭回头看着她,苍白的脸,漆黑的髻, 眼波盈盈楚楚,只一蹙眉,便叫男人肝胆欲裂,恨不能将心肠剖给她。
栽她手里,真不冤枉。
“镇州大营就在前头,你堂兄打算什么时候现身?”
石瑞娘笑了笑:“堂兄为人谨慎,若无万全把握,不会轻易露出把柄。”
“我猜,他总得亲眼见到镇州大营起事,才能彻底放心。”
延昭低垂眉眼,擦拭刀锋的手顿了一瞬,很快恢复流畅。
他离开镇州大营虽只数月,局面却已天差地别,盖因铁勒称臣、幽云收复,大魏国境向北推进数百里,此时的镇州再非边陲重地。
如韩筠、周骏这等昔日平级的同僚,因着收复燕云之功,备受天子器重。眼下领兵驻守北境要塞,来日回京述职,必是青云直上、官运亨通。
唯有他,被迫回京“养伤”,虽是自己抉择,并无悔意,但跟随他多年的前军将士却是无辜受牵连,困于此处前不着村、后不着店的大营,既无立功之机,亦失晋升之路。
延昭微一闭眼,将悔意咽下喉咙。
事已至此,再懊恼也于事无补,唯有困中求生,凭功勋杀出一条血路方是正道。
他抬头看着石瑞娘:“稍后我带人赶往镇州大营,你留在这儿,自有人接应。”
石瑞娘心头微震:“你不带我去?”
“军中不比别处,暴乱一起,我顾不上你,”延昭别开头,不看她水光盈盈的眼,冷冷道,“你留在这儿,我妹妹会带你走的。”
石瑞娘看着他冷硬的侧脸、高大的身躯,一时有些恍惚。
她曾怕极了这张脸,他的表情如此凶神恶煞,仿佛下一瞬就会拔刀斩落人头。他的身躯压下时,像一堵墙、一座山,能将她生生压死。
但她现在不怕了。
他的冷硬对着敌人,他的柔情从来留给她。
“好,”石瑞娘听到自己说,“你不想我去,我就不去。”
“但我不跟别人走,就在这里等你。你一日不来,我等一日。一年不来,我等一年。”
“等到满脸鸡皮、发摇齿落,一辈子过去,就干脆埋在这儿,总能等到你回来。”
许是听出她话中真心,延昭忍不住看了她一眼。
石瑞娘神色平静,眼中藏着他读不懂的情绪。
延昭有点恍惚,那一刻几乎以为自己在石瑞娘眼底看到了真心。
但……可能吗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