哼,当她不清楚这小子谋算,她要是敢松口答应不上朝,这货就敢将她摁在床上再折腾一回。
简直岂有此理!
不过当着人前,崔芜绝不会让这番心思流露一星半点,遂若无其事道:“武侯留一留,旁人且退下。”
此话一出,武侯固然惊疑不定,文官亦是互换眼风。
陛下此为何意?
不知道啊。
是要跟武将一派算旧账,还是有旁的用意?
天子心思,谁能猜得到!
武将亦是惴惴,待得文官散去,只听脚步轰隆,却是禁卫抬上十来口大箱子,一字摆开。
箱盖开启,宝光四射,他们才恍然领悟天子用意。
原来是分钱啊!
摸着良心说,当初捐出家底支持船队远航,没人真以为能收回这笔钱,纯粹为在天子跟前卖个好。谁知他们忘了,天子却一笔一笔记得分明,连夜备下本金和分润,按名录逐一发放。
冠军侯颜适拎着龟兹钢铸成的腰刀比划,那刀身极坚韧,刀柄却是赤金铸造,镶了纯净无暇的鸽血红宝石,是海盗宝库中最名贵的。
宁安侯韩筠拆开布袋系绳,里头滚出十来颗明珠,赤金一般的色泽,颗颗浑圆,皆如指腹大小,拿到市面上叫出千贯的价钱也不稀奇。他哈哈大笑,将布袋重新系好,叩谢天恩。
崔芜站在阶上看了会儿,唤来阿绰:“你哥哥那份朕命人单独收拾出来,回头你给他送去。”
自石瑞娘过世,延昭亦是称病不起,且谢绝一应探望的同僚。
崔芜微服探视过一回,是真病了。榻上的男人苍白消瘦,仿佛所有精气神都随着石瑞娘的死而彻底消散。
无论天子还是阿绰都不愿见他消沉下去,奈何伤在心头,非药石可以挽回。除了等他自己想通,她们没有任何办法。
“你哥哥还是那样?朕开的药,他都吃了吗?”
“吃了,”阿绰黯然道,“但我哥哥的性子,陛下是知道的……他对那个女人动了真心,没那么容易缓过来。”
没有哪位君王乐见麾下大将为一个女人消磨了精气神,崔芜也不例外,尤其这个女人还曾处心积虑地动摇大魏根基。
但她知道人心。
这玩意儿柔软又脆弱,一根最普通的绣花针就能捅个对穿,生死、财富、名利,太多的东西能施加影响,令其改了面貌、易了初衷。
但在某些时刻,它又比所有人设想的都要坚韧,哪怕骨摧筋折、肉身成泥,也不能更改初衷。
延昭现在就属于第二种情况。
尤其他本人是个一根筋认死理的脾气,这就意味着除非自己想通,否则任何的外力施加、逼迫、责难,只会让本就出现裂痕的君臣关系愈发摇摇欲坠。
不论是对国朝基业,还是就崔芜私心而言,这都不是她想看到的结果。
牵挂着定国公的不止天子一人,这一日午后,一位任谁也想不到的访客登了国公府的门。
陈氏婉娘。
时至今日,曾经的落魄混血贵为国公,昔日的农家贫女却成了豪贾富商。身家看似差距不大,却因一官一民而拉开天渊之别,最明显莫过于,陈婉娘登门造访,是没有资格从正门进出的。
她只能自角门递帖……与帖子一并递上的还有丰厚的荷包。
幸而她不是头一回造访,即便是门房也知道她与自家国公交情匪浅,态度格外客气三分:“陈娘子来了……真对不住,咱们国公爷奉旨闭门思过,不见外客。”
陈婉娘没说话,只是从袖中摸出个小木匣递过去。
半尺见方,瞧着木料陈旧、其貌不扬,打开后却射出迷离宝光。
门房眼睛直愣了,只见那木匣以明珠铺底,雪沫似的珠光簇拥着各色宝石,什么鸽血红、猫儿眼、翡翠碧玺玛瑙水精……散落各处,直如汇聚了满把星辉。
这样一盒明珠宝石,换得的银钱足够五口之家富富裕裕过一辈子。门房从未见过这么多好东西,眼珠子都转不动了。
“带我去见定国公,这盒珠宝就是你的,”陈婉娘轻言细语,“即便国公震怒,将你逐出府邸,有了这些,也保你下半辈子吃喝不愁。”
“这笔买卖,你稳赚不赔。”
门房喉头滑动了下,露出货真价实的心动。
有财宝开道,陈婉娘轻易摸到延昭养病的正院……当然,这也是因为她不止一次登门,府中管事知道她与自家国公交情,未曾认真阻拦。
饶是如此,以妇人之身直闯男子院落,依然犯了不小的忌讳。若非此间主人心气尽失,懒得理会外事,陈婉娘原也没那么容易达成目的。
她拎裙上阶,试着推动门板,果不其然,房门是从里面栓死的,没推动。
她用力拍门,一点不在乎此举闹出的动静引来好些窥探目光:“我知道你在里面,你还想躲到什么时候?出来!”
屋里静悄悄的,仿佛没人,又似是房屋主人睡沉了,没听到。
陈婉娘不再拍门,而是拎起裙角,于宽大的裙摆下飞出一腿,裹挟着石破天惊之势,重重踹上房门。
“咣”一声巨响,门板纹丝不动,围观者的眼皮震了三震。
国公府的建筑质量非寻常民居可比,陈婉娘一条腿从脚趾尖麻到大腿根。但她毫不气馁,第二脚紧跟着踹出,又是“砰”一声巨响,她大脚趾盖生生掀翻了。
这滋味着实销魂,陈婉娘痛得眼泪都快出来了。然而她顾不上自己,紧接着就要第三脚踹出。
就在这时,只听“吱呀”一声,仿佛要关到天荒地老的房门从里打开了。
陈婉娘一条左腿已然抬起,见状真是好悬好悬收了回来,因为收势太猛,失了平衡,身不由己地向后跌去。
幸而开门那位还算有良心,伸手扶了她一把,没让她摔一个毫无形象的屁股蹲。
“国公爷可算出来了,”陈婉娘冷笑嘲弄,“民妇还以为,你打算在里面抱窝孵蛋一辈子呢。”
开门之人脸色苍白、神情颓败,下颌冒出一层青灰色的胡茬,正是延昭。
他面无表情地掠过陈婉娘身后,探头探脑的管事们心头“咯噔”,颤巍巍上前道:“国公爷恕罪,咱们想拦来着,实在是……没拦住。”
几个大男人真心想拦一个女人,哪里有拦不住的道理?何况这府中还有数百仆役和家将。
不过是被金银之物迷了心窍,不曾认真阻拦罢了。
延昭人虽颓废,该有的规矩却分毫不弱:“一人去领三十军棍。”
管事们苦着脸应下。
待得众人散去,延昭转向陈婉娘,勾嘴似笑非笑:“我府上的人,竟是唯陈娘子的话是从,我倒不知这国公府是谁做主了。”
论气势、论辞锋,陈婉娘分毫不差:“自然是国公爷做主,奈何您自暴自弃,将自己关在这一亩三分地,倒像是跳出五行外、不问红尘事,也别怪旁人急着为自己寻个前程。”
以陈婉娘的身份,这般顶撞当朝国公无疑是大不敬。幸而延昭没与她一般计较,只冷哼一声:“当年在华亭救下你时,却不知这般牙尖嘴利。”
陈婉娘冷笑:“彼此彼此,当年初相遇时,我也以为国公爷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子,没想到啊……”
她话音拖长,分明是引延昭探询。延昭看穿了她的心思,却还是落入毂中:“没想到什么?”
陈婉娘就等着这一句:“没想到,国公爷骨子里既愚且懦,被个女人玩弄于鼓掌中且罢了,竟还为她要死要活,连性命前程都顾不得了!”
延昭乃大魏第一国公,除了武穆王,地位尊崇无人可比,谁敢如此放肆顶撞?
饶是他颓废数日,气色憔悴,这一刻也难掩锐利:“你说什么?再说一遍!”
陈婉娘却不是随便吓唬住的深闺妇人,走南闯北做起偌大一盘生意,岂会因为疾言厉色就乱了阵脚?
“民妇有说错吗?”她半步不让,“是谁被前朝余孽蒙蔽,险些送了性命?又是谁把自己关在屋里,不肯踏出房门半步?”
“国公爷既做的出,又何必怕人说!”
第379章
延昭这辈子没被人这般指着鼻子数落过。
刹那间, 他青筋凌厉,手指痉挛似地抽动:“你根本……什么都不知道!”
陈婉娘瞪了回去:“你错了,我明白得很!不就是痴心错付、所托非人?你以为只有你自己尝过个中苦楚!”
延昭没料到这一出, 愣住了。
他虽粗疏,却不是铁石心肠, 未尝没有察觉陈婉娘隐晦的心思。追根究底,这份业债归结于他当年的无心之语……不,这么说并不恰当, 至少对陈婉娘许出那句“我娶你”的承诺时, 他是真真切切动过心思。
彼时的延昭是个愣头青,刚跟着崔芜打下华亭,有了第一片安身立命之地,当了个不大不小的军官。他对未来的畅想来自于曾经的经验:一座茅屋,养几只鸡鸭,娶一房贤惠温柔的妻子, 生两个活泼可爱的孩子。
足矣。
他怜悯陈婉娘的遭遇, 不在乎她的过去,也有几分隐晦的好感。于是在对方万念俱灰、无意求生的节骨眼上, 自然而然地说出那句话。
他以为这是水到渠成的事——等时局安稳, 等大业初定,等他积攒了足够的功勋和身家,就大张旗鼓上门提亲。
却没想到会在带兵剿灭石氏余孽的途中,一眼钟情,魂牵梦萦。
他不能给石瑞娘“正妻”的名分,天子不会允许。他也不想让任何女人以“正室”的名分压在心爱之人头上,曾经的宗室贵女,委身为妾已经够委屈了, 怎可勉强她向另一个女人低头?
正因如此,他再未提起昔年承诺,哪怕心里是愧疚的。
“心爱”和“不够爱”,终究是有差别。
片刻前的气势荡然无存,在被自己辜负过的女子面前,延昭难得心虚:“是我……”
他想说“我对不住你”,陈婉娘却后退一步,冲他做了个“打住”的手势。
“若说毫无介怀,确实是在扯谎,”她扬起下巴,眼神冷锐又骄傲,“但我不需要你居高临下的道歉和怜悯。”
“我不是当年一无所有的弱质女流,只能指望男人的施舍和垂怜,我遇到了这个世上最好的人,她给了我独自前行的方向和底气。”
如今的陈婉娘有底气说这个话,她是萃锦楼的东家,是纺织工坊的话事人;她掌握着北地与江南的商路,连福建银矿与远下南洋的船队也有她的股份。
哪怕出海获利的大头填了国库的窟窿,剩下的也足够陈婉娘坐稳“大魏首富”这个位子。
她不再是没了男人活不下去的弱女子,而眼前的国朝悍将却在为了一个女人要死要活。
“陛下重情,一次两次不会怎样,但她再重情、再心软,终究是一国天子、九五至尊,不会放任手下人一直自暴自弃,或迟或早,你所拥有的一切都会转交他人,”陈婉娘语气凌厉,简直有几分咄咄逼人的意味,“当然,你依然会是大魏尊贵无双的国公,但也仅此而已。”
“你可以踏踏实实地待在这座国公府,安享尊荣,但那些青史留名的功绩、万人追随的景仰,都将与你无关。”
“后世史书提到大魏开国名将,会记得武穆王智计无双,冠军侯勇猛无敌,还有宁远侯、宁毅侯、忠勇侯,他们都将在史书上找到自己的位子。”
“只有你,会被记载为一个为了前朝余孽要死要活的窝囊废!”
“这是你想看到的吗?”
“这是你厮杀半生想得到的吗!”
延昭手指攥紧了,后槽牙咬得咯嘣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