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是他想看到的吗?
这是他想要的吗?
如果是三天前,他或许会默认,毕竟石瑞娘的死确实打散了他大半心气,甚至一度生出“就此消磨一生也没什么不好”的念头。
但是现在,此时此刻,他看着陈婉娘,被那双眼睛里熊熊灼烧的光刺痛。
那是不加掩饰的野心、渴望与权欲,流淌在血管里,焚烧在骨子中。烧灼的光自眼底透出,仿佛要吞噬一切,她用那光逼视着他,仿佛在质问:你甘心吗?
自然……是不甘心的。
延昭抬手抹了把脸,那一刻,过往数年间的杀伐征战化作浪潮,呼啸着掠过脑海。他想起自己杀死的第一个敌人,打下的第一片城池,受封的第一个官职,那时的他意气风发,誓要成为天子麾下第一猛将。
却怎生沦落到如今这般境地?
延昭退后两步,回头瞧着铜镜之中倒映出的自己憔悴的面孔,蓦地高喝:“来人!”
方才退下的亲卫卷土重来,只听自家主子吩咐道:“去把水盆和剃刀取来,我要修面!”
亲卫愣了愣,然后难以置信地抬起头。
自石瑞娘死后,此间主人已经消沉太久,每日将自己关在房里,仪容自是无暇打理。这是多日来,亲卫第一次听他说要净面修脸,一时喜出望外:“是,卑职这就去。”
然后脚不沾尘地跑远了。
陈婉娘不动声色地呼出一口气。
她知道,延昭恢复正常了。
虽然心结没那么容易解开,虽然死去的人留下不可磨灭的影子,但至少,他愿意尝试走出来。
这是最好的结果。
自觉完成使命的萃锦楼老板娘转过身,大有“事了拂衣去,深藏功与名”之意,还没迈开脚步却被人叫住。
“你……”延昭神色复杂地看着她,“就这么走了?”
陈婉娘轻掠鬓发,微微偏过头:“不然呢?等着国公爷大发雷霆,也赏我三十军棍?”
延昭哭笑不得:“我以为,你好容易来一趟,至少坐下喝杯热茶。”
“远洋船队刚回来,我要忙的事多的很,可不像国公爷这般轻松,蹲屋里孵蛋抱窝也没人过问,”陈婉娘轻嗤微哂,旋即正色,“与其惦记着请我喝茶,国公爷不如想想,到了陛下面前如何请罪——听说这些时日,盯着你的麻烦不少,都是陛下替你拦下。”
“她待你仁至义尽,为人臣子,总该有所表示。”
延昭如闻棒喝,神色肃穆:“我知道。”
陈婉娘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,拎裙下了台阶。在她身后,尊荣无双的当朝国公抱拳行礼,目送她远去。
翌日,定国公递牌入宫,向天子请罪。
崔芜当然不会怪罪他,毕竟是跟随自己最久的大将,他能重新振作,她亦是高兴的。
“这世上有许多东西比一己私情更要紧,朕希望你的眼睛能看得长远些,”她说,“哪怕以情深相许,最起码找一个值得托付的人。”
延昭叩首应了。
崔芜没留他太久,见他脸色不好,安抚几句便让阿绰送人出宫。
御道宽阔平坦,洁白的大理石尽头矗立着巍峨宫门。兄妹二人再次相聚,却是出人意料的沉默。
阿绰身着女官服色,亦步亦趋跟在兄长身后,忽见前方半步处的延昭顿住脚步,头也不回地问道:“她……真是被石氏余孽所杀?”
阿绰心口不轻不重地跳了下,若无其事道:“是。”
她没有说谎,石瑞娘确实是被石恭茂留下的心腹灭口,伤口的位置和杀人的凶器骗不了人。
但她不曾告诉延昭的是,即便石恭茂没有派人动手,她亦不会让石瑞娘活着回到魏都。
这是天子旨意,亦是阿绰向石瑞娘讨还的代价。
延昭不再多说什么,继续向前迈步。
福宁殿中,崔芜单手支腮,发髻上的金凤口中垂落珠旒,簌簌地打磨着鬓角。
她半眯着眼,似醒非醒。一只手就在这时悄然探来,将她面前的残茶撤走。
崔芜闪电般一伸手,将那只腕子牢牢摁住,睁眼瞧见秦萧微微讶异的脸。
方才,她与延昭说话,秦萧就在一帘之隔的暖阁中。屏风遮去了他的身形,却掩不住天子与麾下重臣的谈话声,延昭的一言一行、一举一动,都没逃过秦萧的注视。
“兄长以为如何?”
论识人之明,秦萧不逊于任何人,甚至因为常年征伐,游走于生死边缘,而比常人多了几分近乎猛兽的直觉。
“定国公确有悔意,他向陛下请罪,出乎真心,”秦萧说,“但陛下提及石瑞娘时,他的态度似有保留。”
崔芜无奈地掐了把眉心。
这是她最头疼的情况,如果是旁的缘故——利益、立场、权柄,她或许有法子化解,但现在,横亘在她和延昭之间的,是一条人命。
死者不能复生,利刺难以拔除。
“不管怎样,延昭愿意向前看,总归是好事,”她叹了口气,“其他的,慢慢来吧。”
秦萧终于将彻底冷却的残茶从崔芜手下抽出,换上一盏刚调好的玫瑰露。
“陛下所言甚是,”他温言道,“比起定国公,朝堂才是真正需要费心思的。”
崔芜深以为然。
殷钊是个聪明人,在女帝给出隐晦的提点后,他派出心腹部下找到胡昌言的家人,将其秘密保护起来——当然,所谓的“保护”是委婉的修饰,真正合适的说法是挟持和威胁。
殷钊未曾将自己的举动暴露在明面上,所以京兆府勘验过现场,对外的说辞是“强盗闯入,劫走了胡氏一家老小”。
至于这结论有多少水分,明眼人都看得清楚。
包括胡昌言。
第380章
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, 哪怕是刑部大牢也一样。
在有心人的蓄意安排下,“胡氏家眷遭劫”的消息精准传入了胡昌言耳中。
恰如砝码落下,重重敲击着天平的某一端。
这段时间, 贾翊软硬兼施,可以说动用了除用刑之外的所有手段, 却没能撬开胡昌言的嘴。
没奈何,他觐见天子,询问是否可以用刑, 天子的答复是:“用刑是最没品的做法, 如果不能让他心甘情愿供出所有,哪怕此刻认罪,下一秒也能翻供。”
贾翊明白了,然后他找上殷钊,两人一拍即合,联手编排出一场大戏。
简单概括就是殷钊抓人, 贾翊将消息通过某种看似自然且合理的方式, 传递给胡昌言。
那么得到消息的胡昌言会怎样?
事实上,身陷囹圄的胡郎中日子不算难熬, 在女帝的强制推行下, 牢狱进行了全方面改革,从审讯流程到日常待遇较之前朝都有大踏步的改善,至少不会出现屈打成招的倒霉情况。
但他的心情是否像表现出的这样平静,就不得而知了。
胡昌言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承担的罪责有多要命——勾结异族、贩运粮食,根据修订过的魏律,绝不是简单的斩立决能了结,便是株连九族也不为过。
但他更加清楚,若无人庇护, 即便如实招供,像他这样的鹰犬也逃不过满门俱灭的下场。
既然如此,为什么不赌一把?
胡昌言是这样笃信的,毕竟在此之前,陈郡谢氏是无可置疑的世家魁首,哪怕天子铲除掣肘之心昭然欲揭,在面对谢氏这个庞然大物时,也选择了暂且回避。
但当家人出事的消息传来,胡昌言不敢确定了。
这有两种可能:一是谢氏食言,非但不曾替他照拂家人,反而打定了灭口的主意。
但这也说不通,至少到现在为止,胡昌言如约担下所有罪责,未曾泄露只言片语。谢崇岚即便要违约,也该在定罪之后。
这么做,于他有什么好处?
可若不是谢氏,那便只剩一种可能。
闯入院宅、带走胡家人,而不曾留下任何痕迹,是某个凌驾于谢氏之上,对偌大京城拥有绝对掌控力的可怕势力。
除了当今天子,还有谁能做到?
也是在这一刻,胡昌言意识到天子铲除世家的决心。她不允许任何人成为推行国政的绊脚石,哪怕是传承百年的名门谢氏,当他们选择站在天子对立面时,下场已然注定。
即便是用挟持胁迫这种一旦发现必然遭人诟病的手段,也在所不惜。
胡昌言确实无法承受背叛谢氏的代价,但他能承受天子的怒火与报复吗?
如果这位天子愿意遵守潜移默化的规则与秩序,他或许还有周旋招架之力,但坏就坏在,这是以铁腕终结乱世的开国皇帝。
规则是什么?
规则是她脚下的泥,她指尖的故纸,她愿意就遵守,不愿意随时可以撕碎。
而他居然想跟这样一位人物讲规矩、钻空子。
刹那间,凉意过电般窜上背脊,胡昌言不顾一切地扑到栅门前,声嘶力竭:“我要见贾尚书!我要见天子!”
“罪臣愿意招供,只求陛下放我家人一条活路!”
很快,胡昌言的供状呈送到崔芜手中,她垂眸瞥过,瞧见长长一串名单,唯独没有她想看到的那个名字。
她将供状丢在案上,冷笑一声。
“都这时候了还想着替座师打掩护,”天子语气不善,“以为供出无关紧要的小猫三两只就能换得家人平安……呵呵,算盘打得也忒精了。”
贾翊立于下首,神色如常。
“陛下息怒,”他说,“胡昌言并非不愿招供,只是全盘托出前,他希望能面见天子,亲口认罪。”
崔芜隐晦地翻了个白眼,只有离她极近的秦萧能看见。
他明白崔芜不悦的理由,胡昌言此时要求面圣,与其说是“认罪”,不如说是……谈判。
他可以背叛谢氏,前提是天子给出的条件必须远超谢氏曾经许诺过的。
在某些时刻,饱读诗书的士大夫,其实与商贾没差别。
“……可以,”虽然心中不快,崔芜到底分得清轻重缓急,“但你告诉他,朕的面没这么好见,面圣之前,叫他想清楚该说的话,若是不能叫朕满意,他的下场可不会太好。”
贾翊应下告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