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的母亲穿一袭素白衣裙,鬓边插戴了朵如霜似雪的绢花。不饰珠玉的打扮非但不能削减分毫颜色,反而衬得她面颊饱满,容颜如玉。
“中原人有消息了吗?”
回话的侍女立于帘后,头颈低垂,毕恭毕敬:“中原人回话说,屠杀咱们勇士的凶手遭了报应,被他们自己人埋伏袭击,下落不明。”
“王妃,这是长生天在庇佑我们。”
王妃的长眉并未因此舒展,反而拧起疙瘩。
第385章
铁勒使臣被诛杀的消息传回, 北廷朝内一片哗然。自诩草原雄鹰的铁勒贵族忍不得如此羞辱,一个个跳脚蹦高,必要给中原人一点颜色瞧瞧。
“我们已经退得够多, 不能再退!”
“中原人是在挑衅!他们杀了我们的勇士,必须以血还血, 以牙还牙!”
“发兵中原,用他们的人头祭奠我们的勇士!”
诸如此类的声音汇成浪潮,冲击着行宫大殿的御座。忽律不无担忧地回过头, 却见御座上的女子脊背笔直, 纹丝不动。
她只反问了两句话。
“发兵中原,所需的军饷和粮食,你们出吗?”
“中原人的火器足以裂石碎木,你们谁敢用血肉之躯抗衡?”
贵族们哑火了,却又不甘就此溃败。片刻后,有人反驳道:“王妃的意思是, 什么都不做, 眼看着中原人屠杀我们的勇士、霸占我们的草原,直到将我们赶出赖以为生的家园, 变成无家可归的流浪狗?”
“如果是这样, 我们宁可一战!”
方才低落的情绪重新高涨,草原民族骨子里的血勇在熊熊燃烧,他们不顾一切地呐喊嘶吼,恨不得立刻上马,奔赴中原城关。
铁勒王妃蓦地起身,只是一个动作,就镇住了群情激愤的贵族们。
“我们当然不会离开长生天赐给我们的家园,”她扬起下巴, 睥睨的姿态仿佛侍奉天神的白鹰,“中原人夺走了我的丈夫,如果他们敢威胁我的子民、侵犯我的家园,我会跟他们血战到底。”
“但不是现在,不是此刻。”
“我不会打无把握的仗,更不会让松漠草原的子民白白牺牲。我们现在要做的,是休养生息,积蓄国力,让每一片土地都长满粮食,让每一头牲畜都膘肥体壮。”
“当我们的粮仓被冒尖的粮食和肉干填满,当我们的勇士挥舞弯刀,驰骋在这片草原上时,将是我们为狼王复仇的最好时机。”
“但是现在,忍下仇恨,咽回屈辱,不为别的,为了你们的孩子能更好地活下去,为了草原血脉不至于在中原人的炮火声中断绝。”
朝堂上的波澜被铁勒王妃以铁腕之势镇压,她倾听着朝臣们商议政务,接纳贵族们的抱怨与指责,自始至终神色从容。
曾被自己亲手斩断的右臂藏于袍袖中,不留心几乎瞧不出形迹。只有每晚为她擦拭身体的侍女才知道,那是一道多么可怕的疤痕。
待得散朝后,忽律终是不放心,尾随王妃回了内殿。只听婴啼阵阵,心腹侍女将襁褓递上:“小殿下自王妃离去后就一直啼哭,乳娘喂了奶水,也换过尿布,但小殿下就是哭个不停。”
王妃眉间的冷硬化开,单手抱过血脉相连的孩儿。小小的婴儿在母亲怀中感到舒适,小嘴咂摸两下,终于安静下来。
侍女们长出一口气,王妃脸上也现出慈爱。她抱着孩儿在殿中踱步,冷不防瞥见跟在身后的忽律:“想说什么?”
忽律欲言又止,瞧着婴孩的眼神分外复杂:“王妃当真要这么做吗?”
王妃会错了意:“放任中原人吗?放心,草原的勇士不会白死,他们的鲜血泼洒在中原人的关隘内,浇灌过的土地会生出荆棘和毒刺,直到令我们的敌人深陷其中,无法自拔。”
忽律却不是这个意思:“王妃的计谋我从不怀疑,但小殿下……‘他’跟王妃生得那么像,长大后也一定是朵会走路的花儿。”
“这事瞒不了多久,您一定要这么做吗?”
王妃舒展的眉心重新拧起,只有她和少数几个心腹侍女知晓,襁褓中的婴孩根本不是什么王子。狼王的“遗腹子”是个孱弱的女婴,这个消息足以撼动大殿上那把金碧辉煌的座椅,也会让好不容易凝聚在一起的松漠草原重新分裂。
这不是王妃想看到的,更不是已逝的北廷汗王所乐见,所以王妃隐瞒了孩子的性别,对外宣称是个男孩。
可忽律知道,这不是长久之计,孩子总会长大,她不可能当一辈子的男孩。
“为什么不可能?”王妃看着他,“她会是北廷汗国的主人,万千勇士的首领,她从出生起就拥有了广袤无垠的白山黑水,这些还不足以让她舍弃原有的性别,成为一个男人?”
忽律瞠目结舌:“但、但小殿下终会长大,如果贵族们要她成家立业,迎娶王妃呢?”
“那就娶,”王妃很干脆,“嫁进王室,就是王室的儿媳,只要给足利益和好处,不怕她不跟我们一条心。”
忽律还是觉得匪夷所思:“可是一个女孩,怎么成为汗王……”
话音脱口他就知道说错话了,因为王妃的目光变得针尖一样锐利。
“我是女人,大魏的皇帝也是女人,那个女人甚至凭着一己之身结束了中原乱世,从狼王手里抢回了幽云十六州!”王妃紧紧盯着忽律,“她可以,我的孩子为什么不行?”
忽律说不出话,本能避开她烧灼般的视线。
“这个孩子是我和汗王的骨血,我会把天底下最好的都捧到她面前,”王妃温柔抚摸孩儿娇嫩的面孔,“别人有的,我的孩子会有。别人没有的,我的孩儿也要有。”
忽律沉默良久,一言不发地握紧拳头,缓缓摁住胸口。
“无论您想做什么,”他说,“我都会誓死追随。”
相隔千里的大魏都城,被铁勒王妃视作平生大敌的中原共主日子并不好过。奉命调查安北侯遇袭一案的皇城司很快发回消息,声称在失踪地点发现激战的痕迹,还寻回了遗落的箭簇。瞧规格制式,似是铁勒所用。
当然,这并不能说明什么,因为乱世年间,许多山匪流寇会在两军交战的沙场处捡漏。所谓的“铁勒箭簇”,指不定是他们捡回去,或者通过别的什么方式得到的。
但得知消息的秦萧坐不住了。
翌日早朝,他当众出列,叩首陈情:“臣请陛下许臣离京,亲自查证此案。”
彼时,天子高居丹陛之上,十二串玉旒遮掩容颜,任谁也看不穿她此刻心绪。
“查案自有刑部和皇城司,武穆王并非刑案出身,去了又能查出什么?”她不耐道,“朕应允你,必定给你一个交代。”
秦萧却不肯善罢甘休:“臣还是那句话,史伯仁是臣看着从军的,他的能耐,臣最清楚不过。”
“他绝不是能被一两股流寇困住的人,背后定有隐情。”
“臣不能坐视麾下涉险,请陛下许臣离京驰援。”
天子好似忍无可忍,一掌拍在御座扶手上。
“够了!”她厉声呵斥,“朕已两派两拨人马赶去接应,秦卿这般言语,莫非是信不过朕?”
秦萧伏地请罪,却不改初衷:“臣请陛下成全!”
天子冷冷盯视着他,那样的目光出现过不止一次,只是往常,都是用来看待敌人的。
“是啊,史伯仁是你看着从军的,”她怒到极致,反而平静了,“他心里,大约也只有你一个主帅。”
“你二人果然是袍泽情深,人间佳话啊。”
但凡明眼人都听得出,天子此话暗藏锋芒,稍有不慎就要见血封喉。
武侯一列,颜适神色陡变,就要上前为主帅解围。
然而身侧有人死死拽着他,将他硬拖了回来。颜适回过头,只见丁钰冲他使了个眼色。
颜适强压下心头不安,勉强站定。
只是一瞬的迟疑,跪于殿上的秦萧倏然变色:“陛下此话何意?臣等自归降以来,恪尽职守,从无逾越。陛下此语,不怕令忠臣良将心寒吗?”
高居丹陛的天子亦是震动:“放肆!”
秦萧仿佛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,却不肯退让:“请陛下许臣离京,待得寻回安北侯,臣愿受国法制裁。”
天子胸口剧烈起伏,显然怒到极致。然而也许是顾念昔日情谊,也可能是某种比单纯的“情谊”更厚重、更森严的东西压迫着她,令她不曾吐露过分严厉的处置之语。
到头来,她只不痛不痒地丢下一句:“武穆王御前失仪,着罚半年俸禄,闭门思过三月。”
继而拂袖离去。
旁人作何想法姑且不论,颜适却是实打实地松了口气。
待得下朝,他顾不得旁人非议,三步并两步凑到秦萧身边:“少帅……陛下既说了派人驰援,想必不会作假。这时候,京中不能乱,您……且别与陛下置气了。”
秦萧略带诧异地看了他一眼,似乎没想到横冲直撞二十来年的愣头青竟也会有“顾全大局”的一日。
短暂的沉默后,他突然笑了,然后抬手摁住颜适肩头,极具安抚意味地拍了拍。
“不错,”他夸赞道,“确实长大了。”
这不是颜适预想中的反应,他怔怔瞧着秦萧,只见自家主帅眉眼舒展,不带一丝一毫阴霾,就知他此刻心情不错。
至少,发生在文德殿中的争执并没有对他造成太多影响。
颜适长出一口气。
“不管怎样,”他乐观地想,“这二位只要有一个保持冷静,大魏就乱不了。”
然而几个时辰后,他发现自己乐观了。
当日深夜,新鲜出炉的消息送到冠军侯面前,每个字都足以令大魏都城震三震。
“一个时辰前,武穆王携家将私逃离京,去向不明。”
刹那间,颜适脑瓜“嗡”一声响。
第386章
深更半夜, 侯府家将正尽忠职守地巡夜,忽听头顶破空声响,一道身影极矫健地落了地。
刹那间, 五六把长刀出鞘,森然刀锋荆棘般围住来人。
“快来人!有刺客!”
这一嗓子惊破了夜色, 火把灯笼接连亮起。不请自来的“刺客”并无还手之意,任凭家将把自己围得里三层外三层。
“姓丁的睡了吗?”他急切道,“要是睡了, 就把人薅起来, 我有要事寻他。”
这话着实不客气,声音却耳熟得很。为首的家将拎着灯笼照了照,下一瞬怔愣当场:“颜侯爷?怎、怎么是您?”
半刻钟后,只听“吱呀”一声,正院寝堂的门从里推开,丁钰披着松垮垮的外袍, 拖着步子走了出来:“什么事?半夜三更也不让人消停……”
搁在平时, 颜适再不拘小节,也断断做不出深夜翻墙、扰人清梦这等行径。但今晚情形特殊, 他顾不得解释, 上来就拉扯丁钰:“快跟我进宫!无论如何,一定要劝得陛下息怒。”
丁钰脑子还没清醒,闻言一头雾水:“陛下怎么怒了?不是,你慢慢说,出什么事了?”
颜适咬紧两腮:“是我小叔叔……一个时辰前闯出城门,私逃离京了。”
丁钰双眼圆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