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武穆王位高权重,这根刺可不止扎在咱们心里,”他说,“无论是谁动的手,都不是坏事,千里之堤溃于蚁穴,破绽不够多,怎么动摇大树根基?”
寒汀觉着有理,遂撂开不提。
“天子下旨彻查,侯爷势必要亲自走一趟,”他愁眉不展,“您的身子…:”
孙彦两腮紧绷,但只须臾,又若无其事。
“无妨,”他自嘲一笑,“为人臣子为君上分忧,怎可嫌弃辛苦?”
话音稍顿,到底带上几分叹息:“昔年江南朝夕相对,见惯了她伏低做小的模样,实是万料不到有这样一日。”
第384章
寒汀头皮发炸, 听自家侯爷这副腔调,就知他未曾全然释怀昔年旧事。
“天子收复幽云,威德加于四海, 已是撼动不得,”他小声提醒, “郎君再抱着旧事不放……不过是为难自己。”
他用上旧日称呼,孙彦神色不豫,却没说什么。
“再者, 郎君已然娶妻, ”寒汀欲言又止,“这些时日,郎君忙于公务,对夫人多有冷落,总不是好事。”
“到底是结发妻子,郎君也要稍加顾惜。”
孙彦冷哼一声, 想起吴氏唯唯诺诺的模样, 再对比文德殿中,天子指点江山、挥斥方遒的从容意态, 只觉云泥之别。
“本侯知道了, ”他不耐了一句,便被接连的咳嗽声打断,好容易缓过一口气,“等大事平定……我自会补偿她。”
与此同时,冠军侯府。
颜适亦听说了秦萧罚跪的消息,大惊之下便要入宫求情。幸好丁钰熟知这小子脾性,及时翻墙闯府,死活将人拦下。
“陛下待你小叔叔如何, 旁人或许不知,你还不清楚?”他安抚道,“要我说,陛下未必真心想罚,只是话赶话说到那儿,一时下不来台,做做样子罢了。”
“你让陛下出了这口气,她反倒觉得亏欠你小叔叔,待他只会更好。可你贸然去劝,搞不好就是火上浇油,你小叔叔的处境也只会更艰难。”
道理颜适都明白,但要他眼看秦萧受苦,实在做不到:“我小叔叔自被乌孙俘虏,身子一直说不上大好,真要跪上一宿,万一跪出病症来……”
丁钰曲指在他额角处叩了下:“你傻啊?你小叔叔的身子还是陛下帮着调理的,她会不知?”
“要说最心疼你小叔叔的,满京城的人加起来,都抵不过陛下一分。真到那份上,她自然知道轻重。”
搁在平时自是如此,但这半个多月,变故接踵而来,颜适每晚睡觉都不安宁,总觉得心惊肉跳。
“我只怕陛下气头上,一时疏忽了这事,”他好似热锅上的蚂蚁,怎样都坐不住,“万一……”
丁钰摁住他肩膀,强按在座榻上。
“我应承你,若是明日天亮前,你小叔叔还没消息传来,我就亲自入宫,说什么也得把他捞出来,”他说,“这能放心了吗?”
颜适看了他一眼,嘴唇抽动了下,憋出一句:“……多谢。”
丁钰在他脑袋上呼哧了一把。
颜适以为秦萧在宫城之中受尽磋磨,这个判断不能说有错。至少,在天光未熄前,秦萧确实扎扎实实地跪了两个时辰。
然而当夜幕降临、宫门下钥,福宁殿门轰然闭合,一盏盏蒙了葛纱的六方宫灯挂上檐角,光晕搅动夜色,蒙蒙如水荡漾。
垂幔掩去有心人的窥伺,传闻中被“罚跪一宿”的武穆王除去外袍,仅着中衣斜倚罗汉床上。黑绸中裤卷过膝头,露出跪了一下午后,隐隐有些淤青发紫的皮肉。
据说“与武穆王关系破裂到无法弥合”的天子坐在一旁,手心倒了专门调配的药酒,来回搓热后摁上膝盖。
“疼吗?”
秦萧摇头:“不疼。”
崔芜翻了个小白眼:“每次都这么说,在兄长字典里,就没有‘疼’这个字是吧?”
秦萧虽不知道什么是“字典”,却奇迹般地领会了精髓:“倒也不是没有。”
崔芜诧异挑眉。
秦萧:“被乌孙人施以烙刑时,还是痛的。”
也就是说,火烙以下,都不算事?
行,你英雄。
崔芜被“充英雄”的武穆王气得说不出话,殊不知秦萧说的是实话。如今已是四月中旬,春光和暖,不冷不热,庭中绿意盎然,时令鲜花争奇斗艳,除了青砖地磕得膝盖疼,旁的并不如何煎熬。
即便如此,崔芜也舍不得他吃苦,命人缝了护膝,絮上柔软厚实的棉花,绑于膝盖处。如此一来,秦萧相当于跪在软垫上,莫说两个时辰,便是再翻一倍,也称不上苦。
“都说了做做样子,反正殿门一关,谁知道你跪没跪?”崔芜瞪他,“就你死心眼,非得跪足两个时辰,这苦头好吃啊?”
是的,所谓的“君臣争执”和“武穆王犯上罚跪”,都是这二位事先商量好的戏码。虽然略浮夸了些,效果还是很不错的。
至少,该入毂的人深信不疑。
只崔芜有些心疼:“没苦硬吃,说的就是你。”
秦萧被她数落,不动声色地享用着大魏天子独一份的宠爱。
“做戏做全套,”他说,“这世间的聪明人不止一个,多加小心总不是坏事。”
崔芜冷哼一声:“兄长的意思是,我不够谨慎小心了?”
秦萧敏锐意识到这位有撒泼耍赖的迹象,遂果断改变策略。
他捂住膝头,低低抽了口气。
崔芜如何看不透这位在装模作样?冷哼一声:“刚才不是不疼吗?”
秦萧看着她:“这会儿又疼了。”
都说烛光下看美人远胜白日,这话用在武穆王身上也合适。此时此刻,他收敛了对敌时的锋锐暴戾,眼角拉得细长柔和,眼睫低垂,似夜幕下收起的飞鸟羽翼,柔软又无辜。
崔芜油盐不进、软硬不吃,唯独拿这样的秦萧没辙,刹那间简直出离愤怒:你他娘的是在色诱老娘吗?
违规了啊!
心里愤怒咆哮,人却不由自主地俯下身去,在他膝头瘀伤处轻轻落下一吻:“现在还疼吗?”
秦萧眉眼柔和:“不疼了。”
崔芜心满意足,下一瞬却陡变了脸色,来不及打招呼便飞奔出殿,一叠声地催促女官端水来。
秦萧怔愣片刻才反应过来,他膝头抹了药酒,方才肌肤相亲,铁定沾了崔芜一嘴。
以大魏天子病入膏肓的洁癖劲,能受得了?当然是第一时间漱口净面,不搓掉一层皮不罢休。
理清前因后果,秦萧忍俊不禁,单手扶额,低低笑出声来。
惨遭嘲笑的崔芜很不高兴,稍后用晚食时,仍是板着一张脸。
秦萧了解她的脾气,丝毫不惧,亲手为她斟酒赔罪:“是秦某的不是,阿芜大人有大量,恕了臣这一遭吧。”
崔芜自然不是真气恼,与其说是记恨秦萧,不如说是耍花枪:“赔罪总得有赔罪的样子吧?一杯酒可不够。”
秦萧好脾气地问:“怎样才算有赔罪的样子?可要秦某再跪两个时辰?”
崔芜瞪他:“谁要你跪了?我要你今晚……”
她话说到一半突然没了音,剩下一半却是凑到秦萧耳畔,用气声吐露。
秦萧眼神极细微地闪烁了下,只一瞬就掩饰好了失态。
“陛下,”他似笑非笑道,“您这不分场合调戏臣下的毛病,还能好吗?”
崔芜眨眼:“那你穿是不穿?”
秦萧没说话,端起酒杯一饮而尽。
这二位相对而坐,自自在在地用完一顿晚食。菜肴称不上奢侈,每一道却都精致美味。
最后上的是一碗细如须发的银丝面,卧了荷包蛋,以过了卤汁的虾仁鳝丝为浇头。
秦萧“咦”了一声:“这个时节,怎么突然上了虾仁爆鳝面?”
崔芜无语地看着他。
秦萧被她用视线“狙击”了两三息光景,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,这一日是四月十六。
生辰又到了。
那一刻他有种极恍惚的感觉,去年生辰,他新下三州,迎了崔芜回到朔州府衙,极仓促地用了碗生辰面。
时隔不过一载,幽云诸州俱已收复,而他也重归这座宫城,与斯人灯下对坐、并头吃面。
曾经的流离苦楚,皆因这一刻而圆满。
他心中感慨,却不欲流露面上,为自己与崔芜满上酒杯:“去岁战事仓促,未能依约为阿芜庆贺生辰,待得八月,定要……”
话没说完,被崔芜忙不迭地捂住嘴。
“求你了哥,没听过有句话叫‘言出法随’?”她嗷嗷叫唤,“你不说这话还好,你一说,我怕今年又不得消停。”
“赶紧的,罚酒三杯,童言无忌啊!”
过了生辰,秦萧已是三十有二,搁在寻常人家,若子弟成婚早,保不准孙儿都有了。
却为了不触天子霉头,生生扣上“童言”的帽子,简直哭笑不得。
他摇头无奈,果然自斟三杯,当着崔芜的面一饮而尽。
崔芜这才心满意足。
待得晚食用完,自有女官引秦萧去偏殿沐浴更衣。热水浸体固然舒畅,可当他擦干身上水渍,却见搭在屏风上的是一件轻薄寝衣。
以纱罗裁成,薄如蝉翼,迎光几有透视感。
在后世,这衣裳有个专属名字,叫“素纱褝衣”。
秦萧:“……”
勇冠三军的武穆王扶额,非常不情愿地回想起用晚食时,自己默认下的“不平等条约”。
行吧,丈夫立于世,当言出必行、一诺千金,穿个衣裳……算得了什么?
秦萧狠狠一挫后槽牙,捞过寝衣。
夜色绵延千里,眷顾了魏都,也掩盖住漫漫无垠的松漠草原。
北廷王宫,长幔垂落。未满周岁的婴儿在小床中哭闹,直到一条温柔有力的臂膀将他捞起,置于膝头哄了又哄,才扁嘴重新睡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