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子拂袖而去,随驾的中书舍人慌忙跟上:“陛下有旨,退朝!”
被撂下的群臣面面相觑,忽然意识到自己争得面红耳赤也没用,在武穆王受捕还朝之前,所有的定罪都是纸上谈兵。
出宫路上,文臣武将按派系三三两两走着,寒门官员以盖昀为首,世家官员则有意无意地簇拥着谢崇岚。
出乎意料的,原本水火不容的两大魁首,这一回却并肩而行,且神情惬意,仿佛只是闲话家常。
“说来,你我同殿为臣,与盖相这般叙话的机会却是不多,”谢崇岚感慨,“盖相为天子麾下第一智囊,所得倚重非常人可比,实是令老夫感佩。”
“谢公谬赞了,”盖昀不动声色,为官这些年,还不至于被谢崇岚的一两句捧语打乱阵脚,“陈郡谢氏百年名门,昀亦仰慕许久。”
这二位商业互吹了一轮,谢崇岚方切入正题。
“说来,这回的动静闹得有些大了,”他意有所指道,“依老夫之见,陛下待武穆王还是过于苛刻,忧心旧部乃人之常情,王爷想去寻人,随他便是。”
盖昀顺着他的话音:“毕竟王爷身份贵重,牵一发而动全身。”
“正是这话,”谢崇岚感慨道,“王爷举足轻重,于军中威望不可撼动,陛下格外小心些,也不是不能理解。”
盖昀有点明白这位为何主动找上自己。
他不露痕迹,只随声应和,敷衍几句后,果不其然听到谢崇岚话锋一转:“依老夫拙见,论及牵一发而动全身,朝野内外唯有一人,便是当今天子。”
“旁人若沾了边,那便是藐视皇权,罪在不赦。”
“盖相以为如何?”
盖昀心想:看看,图穷匕见了。
面上却露出惊容:“谢公慎言!武穆王赤胆忠心,从无异念,又蒙陛下恩宠……这话可不能乱说啊。”
谢崇岚玩味着“赤胆忠心”四个字。
“不错,武穆王确实忠心耿耿,”他意味深长道,“但若家国安宁都维系在‘忠心’二字上,对我大魏当真是好事吗?”
盖昀眉心微拧,这一回未曾反驳。
无数道或忧心、或不安、或各怀心思、或幸灾乐祸的目光聚焦于私逃出京的武穆王,仿佛同一张赌桌上各自压下的重注。
在最后结果揭晓之前,谁也不知输赢为何。
就在这个微妙的节点,礼部上了一道折子,言称今岁南方大旱,请天子往南郊郊坛祭天。
作为一个根正苗红的现代人,崔芜并不相信封建迷信这一套。然而自己信不信是一回事,入乡随俗安抚人心是另一回事。
这世上没有不需要付出代价的馅饼,她既当了古人的主子,有些事不能不退让一二,遂应了礼部所请,提前三天卷铺盖去太庙斋宿,以求约束内心,示天以诚。
这是当今天子第一次步入太庙,盖因这地方乃一国宗庙,素来是供奉历代皇帝神位之所。有意思的是,本朝开国天子乃是崔芜本人,而因为某些众所周知的原因,她并无出身宗族可考,以至于这座恢宏庙宇建成数年之久,却几乎不曾派上用场。
香案之上亦是空空如也,左右红烛明明灭灭,尚在等待入住此间的第一位主人。
崔芜敬香祭天地,又耐着性子吃了几天素斋,方得“刑满释放”。祭天当日,她天不亮起身,在女官的服侍下穿戴起全套冠冕:上身着衮龙服、饰十二华章,下身着红蔽膝、红罗襦裙,另有素大带、朱里、白罗中单、青罗袜带、红罗勒帛,下搭红袜、赤舄。
这一身行头穿戴完毕,花了足足一个时辰。待得上完妆,天子固然威仪赫赫,心里却已破口大骂。
“哪个傻/逼发明的这些面子工程的?”她擎着一脸举重若轻的大将风范,心里的小人已经掀翻了桌,“害老娘吃了那么多苦头,回头找个机会,非得废了不可!”
一边满脑子不着调地跑马,一边迈出门去,满院子的侍卫宫人,乃至前来迎驾的文武百官如见神女,早已拜倒在天威之下。
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。”
崔芜望着满庭院的后脑勺,从中辨认出几道平时颇为倨傲的身影,神色微微变化,终是叹了口气。
“罢了,”她想,“这身行头虽麻烦了些,却能让人认真听我说话。”
有得必有失,且穿着吧。
她乘金辂前往郊坛,文武百官随行在后。沿途俱是跪伏叩拜的百姓,“万万岁”的高呼直冲云霄。
崔芜本以为自己习惯了这一幕,这一刻才知道受人叩拜的魔力有多么难以抗拒。那一声接一声的呼唤仿佛天梯,将她托上九天青云,她如金身菩萨一般居高垂目,众生于她无异蝼蚁。
然而不过一瞬,她就飞快清醒过来。搭于膝头的右手死死掐住左手虎口,尖锐剧痛将她自云端拽回人间。
“清醒点,你也是蝼蚁中的一员!”崔芜冲自己啪啪扇着大耳刮子,“你不比他们高贵也不比他们伟大,唯一强过他们的无非多了几分运气。”
虽然崔芜不认为自己纯靠幸运过活,但她不得不承认,一路走来,每每到了关键节点,自己身后总有气运站台,再险恶的时局也能化险为夷。
但气运不是高人一等的理由。
若她不将眼前的蝼蚁当回事,那么这些蝼蚁迟早会联合起来,将她从高耸的云端拽落尘埃。
水能载舟,亦能覆舟。
古往今来皆如是。
天子深深吸气,十二串白玉珠旒下,眼底狂热尽去,目光清冷如冰。
郊坛不止是一座坛,更是一片连绵的建筑群。居中乃是一座拔地而起的巍峨高台,绵延台阶不见尽头。
除了年尾大祭,崔芜鲜少来这儿,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是台阶高耸,爬起来太费劲。
年尾祭一回,她就跟脱层皮似的,傻子才没事往这儿跑。
但这一日,她别无选择,只能拖着厚重的行头,咬牙攀爬不见尽头的台阶。
好在,她不是一个人。
百官止步阶下,唯有一文一武两位重臣伴君左右。文臣自是盖昀,武将本应为秦萧,却因武穆王私逃离京,只能由定国公代劳。
崔芜步子不快,奈何一迈腿就不得停歇,好容易登至台顶,人已上气不接下气,偏生不能显露面上,实是憋屈。
这时,忽听身侧延昭“嗯”了一声。
崔芜下意识抬眼,恰好这高台乃是此地一处至高点,天气晴好时,少说能望出五六里地。
正因如此,她很轻易辨认出远处的滚滚烟尘……以及裹挟在烟尘中的骑兵身影。
天子蓦地回首,白玉珠旒激烈撞击,发出簌簌声响。
“斥候何在?禁军何在!”
第388章
大魏禁军共三支, 其名分别为天武、龙卫与神卫(1)。因着殷钊不在京中,今日随行护驾的,乃是副统领廖靖所领天武军。
作为拱卫都城最精锐的部队之一, 天武军装备亦是数一数二,好比此次护驾随行, 斥侯居然带了千里眼,纵然相隔数里,也能将不请自来的骑兵瞧得清清楚楚。
两边隔空打了照面, 斥侯脸色猝变, 快马往祭台报信:“禀陛下,来犯兵马好像是、好像是……”
天子长眉倒竖:“是什么?”
斥侯咬了咬牙,双膝跪地,重重叩首:“武、武穆王!”
天子瞳孔骤缩,劈手夺过千里眼,亲自居高眺望。只见远处景象收作方寸大小, 事无巨细地呈现在琉璃镜片中。
来人兵力不少, 足有两三千之众,且以骑兵居多, 端的是来去如风。一色甲胄映着骄阳, 寒光如雪炫人眼目。为首之人身披玄甲,那甲还是崔芜亲手赠出,焉能不识得?
那一刻,她两腮绷紧,脸色冷铁一般发青。一旁的盖昀和延昭瞧着不好,双双跪倒:“陛下息怒!此事……许有隐情?”
话音未落,只听珠旒激响,却是天子骤然转身, 往台下去了。
另一边,廖靖亦得通禀,亲领禁军前去阻拦,将来犯兵马截停于台下半里处。
强弩上弦,箭镞锋锐,廖靖拔出佩刀,嘶声厉吼:“此乃天子祭天之所,擅闯者,格杀勿论!”
不请自来的兵马止步,少顷,分海般让出一条通道。一人一骑排众上前,玄色铠甲泛着乌青冷光。
“烦请禀告圣上,臣秦萧求见!”他朗声道,“臣斗胆,请天子即刻起驾!”
廖靖听得“臣秦萧”三个字,简直肝胆俱震,再一瞧,来人眉目锐利、气势骇人,可不是大魏武穆王?
然而不过一瞬,他很快回过神,思及自己禁军副统领的身份,握刀的手指无声加了两分力。
“天子祭天,乃是为万民请愿!”他厉声道,“武穆王私逃离京在前,搅乱祭天仪式在后,更调兵冲撞圣驾,是何道理!”
秦萧似乎确有紧急事态,纵马上前两步,又在极具威压感的弓弦声中勒住缰绳:“秦某有要事回禀圣上!”
廖靖半步不让:“什么事也没祭天仪式要紧!”
“秦某无意中得知,前朝余孽欲借天子祭天之机行谋逆之举,且有黑火助阵,”秦萧语气沉沉,“此事干系天子安危,臣无奈之下,调动最近一支驻军,前来护驾勤皇。”
“还请陛下即刻起驾返京,但得圣驾无碍,秦某愿凭天子处置。”
廖靖听他语气诚恳,思量再三,终是派人传话。少顷,忽听身后步伐整齐,回头张望,却是五色大纛迎风飘摇,万千将士拱卫着金辂,徐徐到了近前。
廖靖不曾想天子亲临,震惊之下慌忙拜倒:“惊动圣驾,卑职万死!”
轿帘倏尔分开,十二串珠旒急速颤动。一抹不能再熟悉的身影自辂车中步出,目光环顾,威严毕现。
即便是秦萧,亦不得不即刻下马,单膝点地:“臣甲胄在身,不能全礼,望陛下恕罪!”
天子扶着廖靖的手下了辂车,赤舄踩在飞溅的尘土上,每一步俱是静默无声。随秦萧“勤皇”的将士好似受到莫大压力,亦随主将拜伏:“吾皇万岁!”
廖靖还想拦在跟前,奈何天子脾气上来,根本不听他的,三两步到了秦萧身前。
“秦卿,”她语气冰寒,一如此刻眼神,“你调动的是那一支兵马?”
廖靖先是不解其意,此刻局势形同两军对垒,天子不忙着劝退武穆王,怎还有闲心问这个?
然而下一瞬,他恍然惊醒,盖因天子改革军制后,统兵权与调兵权被人为分开。将领须有天子手谕与枢密院调令,方可调动军队,而眼前的武穆王正是除大魏天子外,唯一兼具领兵权与调兵权的特殊存在。
刹那间,以廖副统领的后知后觉,都不由攀上一股寒意,后脊汗毛根根炸开。
秦萧愣了愣,亦意识到这个问题背后的险恶机锋。但天子问话,为人臣子不能不答,只得据实相告:“是……据此最近的原州军。”
天子再问:“以何调兵?”
调兵须得兼持天子手谕与枢密院调令,秦萧本人即为枢密使,出具调令并不困难。但天子手谕他是无论如何拿不到。
一时间,无数道目光锁定了武穆王。只见他沉默片刻,自怀中取出一枚青铜虎符,双手高举过头顶。
“此为臣出镇北境之际,陛下所赐,”他说,“后幽云收复,臣亦班师还朝,陛下却未收回虎符,仍由臣保管。”
“适才调兵,便是以此为凭。”
天子使了个眼色,廖靖快步上前,自武穆王手中接过兵符。
天子背手身后:“你口口声声有人谋逆,究竟是怎么回事?”
再多的龃龉都被暂且压下,秦萧抬头,言辞恳切:“此事说来话长,臣请陛下先行起驾,等回了京中,臣再向您说明缘由。”
天子眯眼打量着他,纵使隔着十二串玉旒,依然能感知那目光的森然寒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