可蒋老爷并不清楚这一点。
王重珂遇刺时,他亦在东厢接受酒食款待,冷不防听说后院着火,三魂当场惊没了七魄。本想趁乱逃跑,谁知时运不济,被巡逻的兵丁逮了个正着,若不是岑明恰好撞见,顺手捞了他一把,死于乱军之中的冤魂又要多上一条。
“吴山没有县令,就是几家豪族做主,领头的便是这个姓蒋的,”韩筠说,“他把亲女儿嫁给驻守吴山的校尉,有这么个女婿在,总比旁人多几分脸面。”
崔芜对动不动拿女儿当筹码的老男人不屑一顾,却知世道如此,有些想法只能埋在心底,没法表露出来:“这个校尉是何许人?”
“此人出身天水姜氏旁支,对王重珂也颇看不过眼。王重珂对其不满,才把人远远调去吴山镇守,”韩筠大着胆子瞧了崔芜一眼,见她似有沉吟,于是试探道,“依卑职之见,郡主不妨命蒋家主休书一封,送与吴山守将。他为人刚直,若肯主动投诚,岂不皆大欢喜?”
崔芜也是这么想,当即命人将蒋老爷带来。那姓蒋的在县衙大牢蹲了一宿,胆儿都快吓破了,只知道王重珂身死,却不知替代他的是何方势力。
如今来到堂上,见之前被他送与王重珂的女子男装打扮,端坐堂前,一派说话算话的模样。他膝弯一软,没等近前就扑倒在地,接连磕了十来个响头:“奶奶饶命!奶奶饶命!小人有眼不识泰山,求奶奶放我一马!”
崔芜懒得计较称呼,只将自家来历简单说了,又命他写信送与吴山守将。
蒋老爷听说不是与他算旧账,欢喜得快疯了,一叠声应下:“奶奶……不是,郡主放心!小人这就给我那贤婿写信,他若知晓是郡主娘娘据了华亭,必欢喜来投!”
崔芜意味深长地笑了笑:“先别忙着谢,我还有一事。”
蒋老爷殷勤赔笑:“郡主娘娘请说。”
崔芜曲指敲了敲案沿,满堂都是清脆的呼应声:“听说吴山没有正经县令做主,一向都是你代管着?旁的我也不多要,往前数两年的税粮,你想法子给我补上。”
蒋老爷不知是谁将他的底细曝出,心里暗自将那人骂了个头臭。
嘴上却装可怜:“好叫郡主娘娘知道,自王贼据了华亭,三天两头管咱们要债,吴山地皮都被他刮薄了三尺,您看……”
崔芜不屑与他掰扯,只瞧了丁钰一眼。
后者会意,从怀里掏出几张纸,往桌上一拍:“在下与郡主连夜算了吴山这些年的税粮,又与王重珂库中所余做了比对,他盘剥你们不假,但你敢拍着胸口说,自己就没留一手?”
华亭是陇州治所所在,许思谦拿出的不止是华亭一县簿册,其余三县亦在其列。
崔芜和丁钰便是以吴山过去十年税粮均数为基础,估算出过去两年的应缴数目,虽未必符合实际,却也相差不远。
不管学理还是学医,数学都是一道绕不过去的坎,当年觉得麻烦费神,却不想会在一个做梦也料不到的场合派上用场。
蒋老爷敢哭穷,就是拿捏崔芜初来乍到不了解内情。谁知这女子看着年轻,心里却是门清,一笔笔账目算得通透敞亮,白纸黑字摆在面前,叫他无话可说。
“蒋老丈许是不太了解我的脾气。”
只听“呛啷”一声,崔芜拔出随身匕首——这还是从秦萧手里敲来的,狄斐看过,说是上好的龟兹钢,也就是后世的“大马士革钢”打造。钢材表面有一种特殊的花纹,使刀刃在微观上形成锯齿。
用人话翻译过来,就是这种钢打造的刀剑更锋利,也更珍贵。
“我不爱玩虚的,有什么话都敞开来说。我不会像姓王的一样,做些杀鸡取卵的蠢事,凡事留一线,日后好相见,这个道理我很明白。”
“可但凡我张了嘴,那就是仔细评估过,在你能力范围之内。若是有人推三阻四,妄图拿些瞎话搪塞我……”
崔芜冷冷一笑,突然调转手腕,匕首“嗤”一下刺入案板,丝滑好似刀切豆腐,直接没至刀柄。
蒋老爷突地打了个哆嗦,仿佛那一下是捅在自己胸口,里外透心凉。
“我的刀也不是没杀过人,王重珂能干的,我未必干不出来!”
蒋老爷猛出冷汗,再不敢耍花样:“不敢不敢,小人再不敢了!”
他连滚带爬地下去写信。
五日后,吴山守将打开城门,吴山亦归于崔芜麾下。
第34章
短短半月便连下两县, 于刚出菜鸟村的新手而言不能不说是巨大的成功和鼓舞。
但崔芜不敢掉以轻心,因为连克两城,意味着两县万余户人的吃穿住行也全都压在她肩上。
更不必提, 左邻右舍没一个省油的灯,稍有不慎, 刚到手的地盘兴许就被人抢了去。
正因如此,崔芜前脚接到吴山守将信件,后脚就把韩筠叫了来。
“汧阳守将与卑职有些交情, 卑职亦略知其为人。”
韩筠知道崔芜唤自己来的用意, 不必她询问,就把自己知道的一一说出:“他没多大野心,若非逼到极处,不会兴兵来犯。但郡主若想将其收为己用,以现下的实力,怕是还不够。”
崔芜懂了:“这人聪明, 更有傲气, 看不到前景的东家,不配让他俯低屈就?”
韩筠默认了。
“行, 那就先放着。”崔芜倒不急着将人收为己用, 手里的两座县城足够她消化一阵,“那汧源守将呢?”
韩筠欲言又止。
崔芜:“不必有顾虑,但说无妨。”
“卑职人在华亭,对汧源所知并不详细,只是最近数月隐隐听到风声,凤翔伪王似乎新得了一美人,宠得不行,连王妃和嫡亲的世子都盖了过去, ”韩筠吞吞吐吐,“那美人,据说是从汧源出去的。”
崔芜扬眉,领会了他的暗示。
“你的意思是,汧源守将早就跟伪王暗地里勾搭上了?”她思忖着,“这可有点不好办,汧源有多少驻军?会攻打华亭吗?”
韩筠:“这个郡主可以放心,汧源守将我见过,是个八面玲珑的人。献美未必是真心投靠,不过是给自己留条后路。”
“郡主诛灭王重珂,于他们是敲山震虎。且他手里兵力不多,统共百余人,怎么舍得拿来打水漂?是以短时间内,不会有太大动作。”
当然,时间长了谁也说不准。
但是对崔芜而言,已经足够了。
既是一时半会儿没有外敌来犯的危险,她命许思谦斟酌了县令人选,派往吴山主持民生。同行的除了临时凑出的师爷主簿,还有一百新兵,为首这正是夺城一役中表现出色的岑明。
此外,她把蒋老爷也放了回去:“吴山是我地盘,我的人说了算。他若敢不规矩,你差人告诉我,我亲手斩了他。但除我之外,吴山地界,没人越过他去,可听明白了?”
蒋老爷见识了崔芜杀王重珂的狠辣,不敢怠慢,连连点头:“听明白了!一切听凭郡主酿酿吩咐!”
崔芜满意了,又对岑明道:“吴山守将既肯投诚,必要做个榜样。县城虽得在咱们掌控之中,行事却不妨柔和些,宁可润物无声,也莫要平白招来敌人。”
岑明心领神会:“郡主放心,都是镇野军出身,同气连枝,必不会生出龃龉。”
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,崔芜笑了:“你是狄将军倚重的心腹,办事定然老成。”
又道:“按前朝军制,校尉所统兵丁应为两百人,只给你一百是寒碜了些,等咱们招了新兵,再补上。”
岑明腔子里的心脏剧烈鼓噪。
他在狄斐麾下时虽得看重,却只是一亲兵,若要升迁,须从什长开始,经伙长、队正方能升到校尉,期间不知要耽搁多久。
如今换到崔芜手下,不过一句话,就坐上按部就班少说得熬两三年的位置。虽说手下兵力不足,可岑明见识过崔芜拿下华亭的手段,也旁听了她与许县令和蒋老爷的交锋,丝毫不怀疑,只要多给些时间,这位郡主娘娘必能让自己这个校尉名副其实。
“多谢郡主器重。”
岑明抱拳,心中不是没有对狄斐的歉疚,却又被自己强压下——崔芜打出的旗号是“歧王郡主”,他隶属的镇野军却是歧王嫡系。
按名分说,连狄斐都算作她下属。
自己效忠主君,合情合理,无可指摘。
另一边,崔芜也很高兴。还是那句话,她手下能用的人太少了,岑明武艺好,又懂兵事,能改投她门下,无疑是一大臂助。
事实上,她很想把赵行简也一并收了,奈何这位原是狄斐义父麾下,一开始是认准了赵光盈,待得赵都尉去后,又对狄斐忠心不二。
人各有志,崔芜不为难他。况且她可没打算跟狄斐闹翻,人家统共派了两个亲兵过来,都被自己薅走,确实有些不太好看。
因此她给赵行简派了任务,从王重珂的库房中调拨了一批粮草药材送回萧关,顺便帮忙将真正的歧王遗孤和姓荀的乳母接来。
东西不多,却能解镇野军的燃眉之急,也让狄斐知道,他舍出两百新兵和一个心腹亲卫,换来的这笔交易不算亏。
有来有往,方能长久,没准什么时候,盟友就处成自家人了。
不过说到“盟友”,崔芜真正眼馋的还是隔壁那位。
毕竟,论战力精锐,以她自南而北的见闻,还没有堪与安西军匹敌的。
可惜,她最想得到的,偏偏是最不可能染指的。
心塞!
然而崔芜没那么容易放弃,她若没这股韧劲,也不可能从孙氏的掌控中逃出,一路干翻各方势力,最后据了华亭县城。
于是这一日,崔芜将人请到军营,明面上的由头是现场演示鸳鸯阵,请秦萧指点。
秦萧与颜适都对鸳鸯阵颇感兴趣,欣然前往。
如今的华亭驻军已不是王重珂在时模样,这些时日,远近流民听说华亭变故,好些走投无路的,拖家带口赶来投奔。
崔芜来者不拒,于城门口专门设了一道关卡,登记流民姓名、年貌、祖籍、擅长手艺及家中人口,登记完了现场安排住处耕田,并且声明,只需在华亭耕种满三年,便可获得华亭户籍,田地亦归属自己所有。
如今的世道,大户豪强恨不能将土地捏手心里,哪有给百姓分地的好事?围在门口的流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,与负责安顿流民的官员再三确认。
可巧负责这事的就是丁钰,闻言,他笑眯眯地,问什么答什么,显得相当好脾气。
“不错,只要种满三年,田地就归自己。”
“前三年三十税一,待得三年期满,如何调整税赋得听咱们郡主的。”
“什么,您不知咱们郡主是谁?我告诉你们,郡主乃是先歧王遗脉。如今伪王篡位,祸乱乡里,咱们郡主正要拨乱反正,还百姓一方朗朗乾坤。”
“瞧见那边的告示了没?郡主正在征兵,我瞧这位大哥孔武有力,要不要去试试?试训期三个月,参训期内,每个月都有粮食粟米拿,还能分得布匹。若是入选,待遇还要更好,新兵一个月的军饷也有五百钱,若想换成粮食布匹捎给家里也成。”
流民被各方势力盘剥怕了,唯恐这么好的条件背后藏了阴谋。然而丁钰直接将粮食和布匹摆在城门口,但凡有人登记入伍,当即获发粮食一袋,麻布一匹。
布袋解开,里头满满当当,流出的尽是金黄粟米。虽不多,却足够支应一家老小一月所需。
于成日里在生死线上徘徊的流民而言,这几乎是活命之恩!
“多谢郡主!多谢郡主!”获发粮食的流民喜得说不出话,他也不知“歧王”和“郡主”是何物件,只是听丁钰这么说了,便当场跪倒,一边砰砰磕头,一边高呼“郡主仁德”。
有了前面的例子,后来者源源不断。尤其当流民们听说,军营就在城郊,离他们获分的房子不远,且一月有一日休沐,可回家探亲时,越发没了顾虑。
可惜僧多粥少,第一批征兵统共只招八百人,为了抢最后一个名额,几个年轻力壮的流民险些打破头。
这是胡萝卜。
崔芜深谙恩威兼施的道理,甜头给了,大棒也早准备好。
新兵入伍第一日,军营门口就立了块削平的木板,上书新出炉的军法条律。若有不识字的也无妨,木板旁站着军法官,一遍一遍向新兵重复。
“尔等都听好了,咱们可不是什么土匪寇贼,你我从军,是博自家富贵,更是为护一方百姓平安!自古无规矩不成方圆,现有军法三十二条,须得牢记于心,严格遵从。”
“其一,草菅人命,滥杀百姓者斩!”
“其二,淫辱良家,□□妇女者斩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