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其三,擅闯民宅,劫掠财物者斩!”
“其四……”
秦萧带着颜适下马时,新兵正在军法官的带领下一条条诵读军法。三遍读完,军法官又道:“可要好生记下,往后每月十五抽查,答不上来者,罚军棍五记!”
新兵哗然,有人便道:“咱们又不识字,这许多字,谁记得住?”
“记不住便问人,不识字也可以学,连这点困难都克服不了,如何上战场!”军法官冷冷环视新兵,又道,“若是抽背者表现优异,当日晚饭有肉汤!”
新兵们多是流民出身,打从生下来就没吃过几顿饱饭,听说有肉吃,立马不吭声了。
颜适饶有兴味地瞧着,末了点了点头:“流民不比精兵,刚入行伍,武艺生疏还在其次,纪律散漫才是最要命的。崔郡主能想到这一点,于领兵上还算有点天份。”
秦萧凉凉睨他:“原来你也知道纪律散漫是大忌。”
颜适:“……”
他想起自己几次三番“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”,脸上挂不住,嘴巴偏要逞强:“他们能跟我比吗?我久在军中,最清楚迎敌之机稍纵即逝,等他们像我一样,手里攒了百八十条人命,再谈旁的不迟。”
秦萧听罢,难得没数落他,眉间压着一段沉郁。
颜适不解其意,只听自家少帅沉沉道:“若还是前朝年间,似你这般年纪,本该在书院求学。即便从军,也不必成日里刀头舔血,与胡虏搏命。”
颜适不以为意:“汉武年间,剽姚校尉深入大漠、功冠全军,也不过十八。我虽比他小三岁,打过的仗可不比他少,说不准到了他的年纪,也能封个冠军侯当当。”
秦萧:“想让谁给你封?晋帝?”
颜适变了脸色,狠狠一口唾沫啐在地上:“呸!拿自家地盘孝敬胡人的瘪犊子,领他的敕封?平白脏了小爷耳朵!”
秦萧失笑。
颜适还有些不忿,幸好这时,崔芜到了。
她今日不仅换了男装,更披上改小的皮甲。长发束作马尾,随风高高扬起。脚上蹬一双同样改小的乌皮六合靴(1),包裹住纤细小腿,往那儿一站顾盼生辉,明艳中自有一股飒爽气度。
“兄长!”她仿着武人礼节,对秦萧抱拳,“久候了。”
秦萧掠过一眼,飞快转开视线,欠身回礼。
崔芜此行原是打算借秦萧治军多年的经验,替她挑挑毛病,讲解起来格外细致:“新兵入营,最怕人心散漫,不服军纪。我命军法官每日诵读军纪,又令他们背诵抽查,就是要让他们知晓,军营不比其他地方,容不得随心所欲,想做什么做什么。”
“如今天气炎热,新兵住营帐倒还好。待到冬日,北风大盛,再住帐篷难以御寒。趁现在天好,我让新兵操练之余,轮换着挖窑洞,或于平地上挖取深坑,或用土胚和麦草泥浆砌成基墙,一屋正好住下一什人。”
“如此待得冬日,屋里铺上厚厚稻草,再点上火塘,便能熬过严寒。”
秦萧不动声色,问道:“粮草如何安排?”
“单设一营存运粮草,每日有士卒巡逻,老人与新兵穿插着来,”崔芜说,“到了饭点,火头军取粮做饭,需有巡逻士卒在旁监督。饭做好后,也是当日负责的火头军先用第一口,过两刻钟无碍,再分与士卒。”
她自己就是大夫,比任何人都清楚“病从口入”的道理。此举虽然繁琐,却能避免居心叵测之人投毒。
秦萧微微颔首。
颜适眼神发亮,显然颇有获益。
说话间,一行人来到校场,两队人马正在混战,目标都是对方军旗。
值得一提的是,这两队人马所用阵型,正是当初夺取华亭时立下大功的鸳鸯阵。
颜适本就灼亮的眼越发似烧着一般,若非秦萧在侧,恨不得飞身下场,亲自过一把夺旗的瘾。
秦萧瞧了片刻,便知长短兵刃变化配合之妙远超想象,只是新兵操练日短,还未得其精髓,连十之二三的威力都没发挥出来。
饶是如此,依然让华亭守军吃尽苦头,其玄妙可见一斑。
他看崔芜:“这是你想出来的?”
崔芜还没这么大的脸,将前人智慧归到自己名下,干咳两声才道:“不是。是前朝一位名将抗击海寇时想出的,我不过是借用一二。”
秦萧当了真,思忖片刻道:“前朝数得着的名将,秦某大都听过名号,其功勋事迹也略略知晓,却从未见过如此阵法。敢问是哪朝名将,姓甚名谁?”
崔芜:“……”
没听过是对的,倘若这个时空的朝代发展与她所知晓的相同,这位名将少说也得六百年后才呱呱坠地。
“时日久了,我也记不太清,只知他姓戚,是凤阳定远人士,”崔芜打哈哈,“其实我只记得大致阵型,对于迎战时的诸般变化一无所知,全靠士卒自己摸索。若是换做兄长领兵,夺取区区一个华亭县城,想必不至于费那许多功夫。”
秦萧听出她有意给自己戴高帽,也猜到她这么说的缘由,故意不接茬。
谁料崔芜脸皮之厚,非寻常女子可及。秦萧越不搭理她,她越往前凑,火辣辣的目光追着人家:“兄长……”
秦萧鸡皮疙瘩掉了一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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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5章
北地女子不比江南佳丽娇羞婉约, 泼辣干练者有之,刁横蛮野者亦有之。
可如崔芜这般,顶着玉京仙子的皮囊, 却用火热直白的眼神打量男人,好似要将对方一口吞下的……
秦萧还是第一回 见, 好生长了见识。
崔芜的眼神太热情、太饥渴,以至于秦萧明知她另有所图,仍不由自主地转开视线。
总觉得与她对视久了, 就会被那对眼灼伤、灼痛似的。
“你好好说话!”
崔芜清了清嗓子, 试着寻回“好好说话”的调门:“河西乃战略冲要之地,这些年没少受觊觎,之所以未曾落入外邦之手,全赖兄长及麾下安西军将士镇守其间,击退虎狼窥伺。”
“窃以为,论及军队战力, 兄长的安西军称第二, 中原之地无人敢称第一!”
这话是恭维,亦是崔芜真心所想, 因此说来格外诚恳。
颜适扬起下巴, 不知秦萧作何想,反正自己是被她一番马屁拍得舒服极了。
秦萧比颜适老成,面上不动声色:“直说,你想要什么?”
崔芜便知,自己那点小心思没逃过秦萧法眼。
幸而她脸皮厚,并不觉得尴尬,态度越发谦恭诚恳:“我手中这支队伍原是仓促招募而成,论精锐论战力, 莫说兄长的安西军,便是随便一支杂牌军队都比不了。左右兄长想看鸳鸯阵操练之法,不如在此盘桓数日,一则研习阵法玄妙,二来也能指点我治军不足之处。”
秦萧淡笑:“只是指点?”
崔芜:“……”
心里知道就行,非得把话挑明吗?
好吧,她就是想蹭秦萧治军的本事,好好磨磨这支临时凑起的新军,不成吗?
“不让兄长白出力,”崔芜说,“我愿将鸳鸯阵的图纸绘出,赠与兄长。”
亲兄弟尚且明算账,何况她与秦萧只是半路兄妹?不拿出点切实的好处,光让人家白干活,崔芜自己也不好意思。
“还有,”她想了想,以秦萧的眼光,旁观这许久,大约已将鸳鸯阵的门道摸得七七八八,单凭一份图纸还不足以表明诚意,于是补充道,“我擅治金簇,愿将外伤医治之道记录纸上,送与兄长。若不然,等陇州平定,我亲自去一趟河西,手把手教导军医也成。”
这一回,秦萧货真价实地心动了。
他亲眼见识过崔芜治疗外伤的本事,尤其是缝补血脉的手法,堪称神乎其技。这段时日,他有事没事去伤兵营转悠,发现那十五个重伤新兵无一死亡,全都挺了过来。
被缝补血脉的那位更是走了大运道,一开始连发两日高烧,军医见了直摇头,都以为没救了。崔芜却不肯放弃,又是针灸又是灌汤药,硬是将人从阎王殿拖了回来。
待得退了烧,知道饿了,连喝三日粥汤,这几日不说生龙活虎,起身行走却是毫无问题。
几个军医瞧了,都大呼“奇迹”,越发卖力地跟在崔芜身边转悠,巴望着从她手上多学些医治外伤的法门。
“据秦某所知,医术多为家传,行医者大都不愿将所学本事传于外人,”秦萧看着崔芜,“你当真愿意?”
崔芜笑了:“医术本就是用来治病救人的,若能流传出去,便可医治更多病患,救回更多人命,岂非善事?”
她会在被人阻拦生路时毫不犹豫地下杀手,可一旦拿起缝合伤口的针线,也从未忘记自己大夫的身份。
“生命为至高无上的尊严,我将本着良心与尊严行医,以病患的健□□命为首要顾念。”(1)
这是她入医学院之初,庄重发下的誓言。
武侠片里的“三不治”,是对行医者的辱没,有些基本道德,不会随着时代迁移而改变。
至少崔芜是这样认为的。
秦萧眼底掠过震动,也许崔芜不乏刻意示好的意图,但她能说出这样一番话,其胸襟眼界已是常人无法比拟。
有那么一时片刻,秦萧忍不住想起远在江南的孙彦,镇海军节度使之子,未来的江南之主,可知道自己看上的是怎样一个女子?
若他知晓崔芜身怀的才学见识,又可会后悔当初色迷心智,一味用强逼纳,反而逼走一员智将?
然而下一刻,秦萧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。
不,以崔芜的心性傲气,纵然孙彦肯怀柔施恩,她也未必看得上孙家父子为人手段,多半还是要走。
区别只在于,她是另投明主倾力辅佐,还是自立门户独霸一方。
秦萧看着校场训练的一千精锐,有了答案。
大鹏一日同风起,扶摇直上九万里(2),她终究不是屈居人下之辈,只是缺了时运与积淀。
若有人助她一臂之力,会如何?
再一次的,秦萧很想看看,眼前女子能在举步维艰的乱世中走出多远。
“可以,”他说,“但要附加一个条件。”
崔芜:“什么条件?”
秦萧看着她:“我要北地舆图。”
崔芜:“……”
早知道就不把舆图拿出来招摇过市了。
但有筹码总比没有强,她咬了咬牙:“我没去过晋都以西,只能绘出河西至河东地貌。”
秦萧笑了笑:“可。”
他看向颜适,后者得了允准,立时如脱笼虎豹,纵身跃入战圈。他捡起一根无主毛竹,左右横扫,竟是同时挡开两队攻势。
“有什么本事,尽管使出来!”少年悍将大笑,“且让我瞧瞧,陇州王军,究竟战力几何!”
两支队伍发一声喊,同时冲了过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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