军营午时准点开饭,可当火头军拎着木桶来到校场上时,却发现往日里如狼似虎的新兵居然没第一时间围过来。
这是转了性了?
再一瞧,好家伙,有一个算一个,都围着校场聚精会神,时不时发出震天的叫好声。
瞧什么这般入神,饭都顾不上吃了?
火头军好奇,也跟着探头探脑。
无数双眼睛锁定在两道交缠身影上,一个是军中公认的第一猛将延昭,另一个则是少年将军颜适。
这场比试乍一看实力悬殊,盖因延昭有胡人血统,生得威武雄壮、肌肉丰隆,纵然一句话不说,站在那儿便自带极慑人的压迫感。
反观颜适,年方十五的少年,个头已经长起,骨肉却还单薄得很。两厢对照,简直像是巨熊之于山猫一般惨烈。
真打起来似乎也的确如此,延昭拳风虎虎生威,且脚步灵活,一招快似一招,逼得颜适连连后退。
观战的人群中不时传出议论声——
“我看这小子不行了。”
“延校尉好大的气力,莫说那小子,便是虎豹熊罴也吃不住一拳头!”
“我赌他最多再撑一炷香。”
“哪用得着一炷香?十招……哦不,最多二十招!”
新兵议论时没收声,崔芜都听见了。她没练过武,也瞧不出什么名堂,只看出延昭攻势甚猛,拳风好似滔天巨浪,将颜适裹挟其中,竟是只有招架之功,而无还手之力。
但她谨慎惯了,未见全貌前轻易不开口,尤其见秦萧神色平静,甚至有点泰然自若的意味,全然不像是为下属担心的模样,便知这场比试没那么简单。
果然,再过须臾,只听秦萧道:“你的人要输了。”
崔芜惊讶,她完全看不出,明明延昭还占着上风:“你没蒙我吧?”
秦萧横了她一眼。
崔芜:“……”
好吧,至少认识到现在,除了隐瞒身份,他还没对她说过瞎话。
秦萧话音落下不过两息,颜适已然摸清延昭拳路,瞅准招式间的空隙欺身上前,翻掌扣住他手肘和肩膀关节。
这是出自安西军中的擒拿法,只需将手腕别至身后,便能锁死关节,纵是一头虎豹也使不上力气。
延昭知晓厉害,立刻气沉丹田,手臂好似铸铁一般,全力与颜适抗衡。谁知发力的一瞬,自肩膀手肘传来的力道突然消失,延昭收势不及,身不由己地踉跄半步。
就是这半步,分出了输赢。
颜适极迅捷地闪在一旁,抬腿踹上他膝弯处。这一脚看似轻巧,实则时机、力道拿捏精准,正卡在延昭重心失衡的瞬间。
“砰”一声巨响,尘土飞扬,男人高大的身影扑倒在地,啃了满嘴沙子。
颜适大笑:“是谁输了?都给我叫师父!”
延昭狼狈地爬起身,那一跤跌得不重,倒不至于受伤,只是众目睽睽之下,难免有损颜面。
他脸上挂不住,闷声闷气道:“你使诈,这不算!咱们再来比过!”
颜适却道:“你别不服气!战场之上,放倒敌人是最要紧的,谁管你使不使诈?难不成,你去和拿着刀的敌人说,你方才使诈不算,咱们再来过?”
延昭怒容倏敛,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气。
“你今日输给我不要紧,我总不会真要你性命,”颜适说,“来日沙场相见,敌人可不会听你分辩,一招之差,定的就是生死!”
延昭虽憨直,却并非听不进道理,细细寻思片刻,抱拳行礼:“你说得对,是我输了!”
他肯低头认输,不伤两方和气,便是最好的结果。
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。
一旁观战的崔芜连连拊掌:“颜将军说得是,咱们今日跌跟头,为的是来日战场上不失足!今日且用饭,等明日咱们再比过,到时可不会让你赢得这般轻松了。”
颜适看向秦萧,见自家主帅没有反对的意思,这才挑眉一笑:“放马过来!谁再输,谁就得跪地上喊爷爷!”
一句话挑起若干不服输的心思,连延昭眼底亦重燃战火:“好,一言为定!”
崔芜可没汉子们那么好的精神头,在校场边观战半天,肚子早饿了。她自有帅帐,本不必如军汉们一般席地而坐,只是她不肯,一定要与士卒同甘共苦。
她打出“歧王郡主”旗号,看在军汉眼里便如天上云一般尊贵,又生得美貌,却肯与底层士卒一般蹲在校场上用饭,给人的触动绝不止一星半点。
一时间,军汉们简直有点坐立难安,到底寻来两把胡床,其实就是后世的马扎,请崔芜与秦萧坐下。
秦萧久在军中,并不介意这些,径自撩袍坐下。抬头见崔芜接了亲兵递来的饭食——一张胡饼,一份蒸饼,也就是后世常见的馒头,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菜汤,就这么哧溜哧溜地吃起来。
再看看周围,新兵们的饭食也差不多,只是分量比崔芜多,想来是男子饭量更大的缘故。
倒不是说不好,乱世之中,能吃上这些已经超出一多半的人,至少流民出身的军汉们是心满意足,再无挑剔。
可崔芜是女儿家,还曾……总该吃些好的补养身子。
他沉思的时间有些长,崔芜会错了意,探头瞅他:“怎么,可是饭食不合胃口?”
不待秦萧开口,她左右看了看,见没人留心这边,从怀里摸出一物,飞快塞进秦萧手里:“把这个夹蒸饼里,可香了。”
秦萧定睛细看,顿时无语,只见崔芜塞给他的是一只圆滚滚的鸡子。
“军中条件简陋,怠慢兄长了,等明日回县衙,再请兄长吃顿好的,”崔芜忽闪着眼睛对他笑,“如今华亭方定,百姓也困苦着,不好太讲究吃穿。给我两年时间,定让兄长大饱口福。”
秦萧没说话,低头磕了蛋壳,仔细剥出蛋清,却是丢进崔芜碗里:“秦某一个大男人,吃好吃坏不妨事。倒是你底子薄,原该吃好些。”
崔芜没跟他客气,捞起鸡蛋咬了一大口。这是纯天然土鸡蛋,蛋黄香醇,白煮的也好吃。
“我有补充营养,没发现我的伙食比其他人好吗?”她偷偷给秦萧看自己的碗,筷子捞了两下,挑出一块羊骨,肉都化在汤里,骨头直接能咬碎,“别说,要不是出来一趟,还不知羊骨头能这么香。羊脊髓更是好东西,能润肺补血,调理虚劳。”
秦萧默默叹息,将自己碗里的羊骨也捞给她。
***
有了秦萧默许,颜适带着五名亲兵,以“外聘教官”的身份留在军营中。
崔芜不喜欢“王军”的叫法,这让她想起穿越前刷的一部古装剧。旁的倒没什么,只是结局太糟糕——男主遭人陷害至死,麾下王军被打成叛军,女主被逼婚又跳城楼殉情,死时鲜血流了满地。(3)
粉丝们嗷嗷叫唤着“be美学天花板”,感动得痛哭流涕无法自拔,崔芜却只有一个想法:为什么不干死那个狗男二,自己上位垂帘听政?
如今自己当家作主,立刻把晦气的“王军”说法丢到一旁,为图吉利,特意取了个非同凡响的名字。
乱世兵祸曰难,起兵平乱为靖。
故名,靖难。
当众宣布新军名号的一刻,其他人没有异议,唯独丁钰一口热水猛地喷出,咳了个撕心裂肺。
所有人转头看他。
崔芜眼神凶巴巴的,威胁之意再明显不过:“怎么,不好听、不吉利吗?”
丁钰:“……”
当着旁人的面,丁六郎没敢多说什么,只是在众人退下后,实在没忍住腹诽心声,小声吐槽道:“你就不怕永乐大帝知道了,提前四百年出生,过来找你算账?”
崔芜振振有词:“好歹人家永乐大帝成就了功业(4),总比含冤屈死和半道崩殂的强多了吧?”
这一杆子打下去,从中兴名将到蜀汉烈帝都翻了船(5),杀伤力可谓十足。
丁钰无言以对,默默遁了。
-----------------------
第36章
搞定了武事, 接着便是文事。
王重珂盘踞华亭两年,将偌大县城祸害得不成样子。一县之令尚且被丢进大牢,其他人的下场可想而知。
崔芜接手华亭, 势必要选人充塞县衙,尤其她现在势单力薄, 急需能人辅佐,选拔人才便成为重中之重。
但是怎么选拔呢?
崔芜自忖不比前人聪慧,想不到更好的法子, 只能沿袭老办法:“考试吧。”
众人:“……”
“时间有限, 没法如前朝那般府试、院试层层向上,就考两场,第一场为笔试,题目许令斟酌。第二场由我亲自面试,敲定之人即刻入职。”
崔芜拍了板,又看向许思谦:“此事干系华亭乃至陇州日后吏治, 对民生亦有莫大影响, 许令可要多上心。”
许思谦一阵激动。
其实崔芜所占之地不过两县,麾下兵力也仅有一千, 可她张口就是“吏治”“民生”, 让人隐隐有种错觉,仿佛她为所有人描绘了一幅极漫长恢宏的画卷,如今展露的不过是冰山一角。
可她不过一女子,哪来这么大的野心与口气?
许思谦来不及细想这些,点头应了:“是,必不负郡主所托。”
崔芜又看向丁钰:“你不是一直叫唤没人可用?趁着这回选拔考试,你也出几道题,不拘年貌出身, 但有能答上的,便派给你做帮手。”
丁钰是理工生,一个理工男穿越后最大的梦想是什么?
火药和燧发枪必然高居榜首!
执念程度几乎与青霉素之于医学生不分上下。
“明白,你就瞧好吧,”丁钰开始挽袖子,颇有大干一场的架势,“老子等这一天等好久了!”
许思谦被他这土匪画风惊住,一口茶水呛在喉咙里,咽不是不咽也不是。
但他毕竟是后来投靠的,不比丁钰一路跟随情分深厚,因此纵有再多的劝谏和腹诽也不曾表露,反而客气拱手:“早听闻济阳丁氏之名,往后还请六郎君多指点。”
丁钰嘿嘿一笑:“好说好说,指点谈不上,咱们术业有专攻,文理搭配干活不累。”
许思谦:“……”
这说的是哪国鸟语?
虽然许县令被丁六郎君不走寻常路的画风弄懵了,一日后,告示还是张贴在县衙门口,更有士卒敲着铜锣,走街串巷挨户告知:“郡主有意选拔人才以充府衙,凡有才之士,不论年貌出身,皆可应试参选。”
自前朝覆灭,科举形同虚设,各方豪强皆凭枪杆说话,谁把读书人放在眼里?即便装模作样地考几回试,名额也多被豪门大族预定,哪有寒门士子的份?
消息一放出,华亭县城顿时轰动了。但凡读书识字的,从本地人到外来流民,都争抢着应试。
万一考上了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