告示上可说了,选中者即刻授官,相当于鱼跃龙门,从白身变为官身。虽说华亭承认的官身,旁的势力未必肯认,含金量算不得高,但告示还说,选中者每月有粮食俸禄可拿,这是实打实的好处,不要白不要!
于是考试当天,应考者排成长队,好似一条长龙,从“府院”门口一路甩到街尾。
“府院,”秦萧玩味着这两个字,失笑,“实占不过两县之地,就敢称府,口气不小。”
前朝以府县为基本行政单位,简单说来,“府”相当于后世的地级市。崔芜以两县之地而自称“府院”,野心可见一斑。
彼时,两人站在街口,将府院门口熙熙攘攘的景象尽收眼底。那其实就是县衙附近的一处空宅,宅子原本的主人已成刀下亡魂,崔芜干脆命人打扫干净,充作考试场所。
秦萧抖开手中麻纸,上面抄录了本次选考试题,内容与前朝科举大同小异,无非是帖经与策问,也就是考察经书默写和对时政事务的见解。
有意思的是除此之外,还有几道自选题,内容十分驳杂,从应用算数到行军布阵,甚至连农学、木工都有涉猎,着实让秦萧开了眼界。
“秦某记得,前朝女帝当政期间曾设武举,且君子六艺包括射、数,考校也算情理之中,”秦萧沉吟道,“但农学与木工……”
崔芜明白秦萧的顾虑,古来读书人自视甚高,鲜少将农夫匠人放在眼里。让他们去答农学、木工的题目,就像米其林三星酒店上了一道酸菜炖血肠,怎么看怎么格格不入。
“民以食为天,粮食从哪来?还不是农人辛辛苦苦耕种的,”崔芜说,“要在乱世立足,农耕至关重要。粮食不够吃,什么宏图伟业都是白日说梦。”
秦萧认可了她的说法,又问:“木工呢?”
崔芜笑了笑,避重就轻道:“只是一个想法,待做成了,再详细说与兄长听。”
事实上,她不仅想寻擅长木工的匠人,凡事懂采矿、会冶炼、擅铸铁的,崔芜都想网罗麾下。
国之根本,在于农桑。国之命脉,当属盐铁。
陇州位置虽偏,地方却好,西出萧关便是陇山,山中藏有铜矿。往南至凤县,更蕴有丰富的铁矿。
只可惜陇州全境尚未归入崔芜麾下,东边还有个伪王虎视眈眈,短时间内腾不出手。
明明手边躺着这么大一块肥肉,却只能看不能吃,愁人!
“还是要尽快扫平陇州,”崔芜想,“若是可以,最好连伪歧王也一块干趴下,否则战战兢兢,总是不能放心大胆发展生产。”
幸好甘肃有盐池,而河西之地又在秦萧的实控之下,不然崔芜少不得要打北边主意,琢磨着怎么将陕北盐池拿下。
她这边放飞思绪,自西向北兜了一大圈,忽听着急忙慌的脚步声从街口传来。她回过头,只见阿绰跑得气喘吁吁,两只手撑在膝盖上,好半晌才道:“主子,您、您快回去看看……”
崔芜皱眉:“出什么事了?”
阿绰瞧了秦萧一眼,神色踟蹰。
秦萧会意,对崔芜道了声“有事先走一步”,便带着亲随往另一边去了。
崔芜看向阿绰:“现在能说了?”
阿绰压低声:“是……小郎君。”
崔芜拢起眉头。
“小郎君”就是歧王遗孤,大号李继文,为着好养活,取了个小名叫阿宝。荀乳娘天天“宝儿”“宝儿”叫着,伺候的人却不敢效仿,依然规规矩矩地喊一声“世子”。
但那是先歧王在世时,如今伪王占了凤翔,不遗余力地追杀先歧王血脉。李继文与荀乳娘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,过了好些颠沛流离担惊受怕的日子,再不敢奢想昔日富贵。
谁知遇到了崔芜,就此时来运转。
荀乳娘知道崔芜并非歧王血脉,但这不耽误她借崔芜之手为自家郎君谋一个好前程。随后发生的事印证了她的想法,崔芜借先王名号拿下华亭与吴山,俨然要将整个陇州收入囊中。作为歧王唯一的子嗣,小郎君也被接回华亭,好生奉养起来。
这让过够了逃亡日子的荀乳娘长长松了口气。
但这日子一好过,人就容易作妖。
荀乳娘或许知分寸、懂进退,明白如今的安宁日子是崔芜给的,不敢轻易招惹对方。八岁的孩童却不懂这些。
李继文本是先歧王独子,父亲在位时受尽尊荣宠爱。他不懂什么叫篡位,只知道有一日,府里突然挂了好多白幡,堂上设着灵牌香烛,黯淡的颜色看得人心里发慌。
自那一日之后,再没有疼爱他的父亲,没有围着他打转嘘寒问暖的下人,更没有漂亮的丝绸衣服和华丽的大屋,有的只是无休无止的逃亡、被人追杀、死尸和鲜血,以及或腐坏或干硬到几乎无法下咽的食物。
李继文做梦都想回到父亲还在的时候,想过富贵太平的日子,当尊荣无双的世子。好容易认了个“姐姐”,这个姐姐又与父亲一样,占了地盘、手下有兵,府里虽说不上多堂皇,好歹也有下人供他使唤。
他原本被逃亡磨平的熊孩子脾气立刻死灰复燃,并且因为之前的吃苦受罪,报复性地变本加厉。
那么,他到底干了什么?
“今日厨房送去午食,小郎君不满意,嚷着要吃浑羊殁忽。这……咱们连这菜名都没听过,哪知道怎么做?只好说做不了。小郎君发起脾气,竟、竟……”
崔芜脚步飞快地往县衙赶去,口中问道:“竟如何?”
阿绰很是委屈:“竟命人将今日做饭的厨娘绑在树上,用鞭子抽。”
崔芜眉头顿时皱紧了。
不怪阿绰不知道“浑羊殁忽”,那原是前朝宫廷的一道名菜,《卢氏杂说》里有记载(1),烹饪时需宰杀活鹅,去掉羽毛和内脏,将调制好的糯米饭和香料塞入鹅腹。随后再宰一头羊,同样剥皮去内脏,将鹅塞进羊肚子,把羊放在火上烤。等羊肉烤熟后,取出鹅肉食用,却将羊肉弃之不用。
如此奢靡浪费的吃法,莫说厨房不会做,便是会做,崔芜也断断不允许靡费食材。
“然后呢?”她问,“今日下厨的是谁?不会真把人绑起来了吧?”
“是陈二娘子,”阿绰说,见崔芜面露迷茫,又小声解释道,“就是之前被王重珂抓来的陈家姐姐。”
“因着厨房原来的冯师傅要为伤兵熬汤水,忙不过来,正好陈二娘子会些做饭手艺,主动在厨间帮忙,没想到……”
没想到点这么背,刚好赶上小魔星寻人做阀子,成了第一个倒霉蛋。
崔芜揉了揉突突乱跳的额角。
“我记得,府中护卫一多半是随我入关的,怎么肯听旁人吩咐?”她眼神沉冷,实在是对挑事的熊孩子无甚好气,“连个小崽子都治不住?”
阿绰张了张嘴,又被话憋了回去。
崔芜:“照实说。”
阿绰憋了一会儿,实在没憋住,未语眼先红:“小郎君说,要是咱们不听她的吩咐,她就告诉旁人,主子不是歧王血脉,是、是不知从哪来的野种,假借他父王之名作威作福,还敢苛待于他!”
崔芜头一回被熊孩子威胁,生生气笑了。
荀乳娘清楚崔芜的底细,瞒谁也不会瞒着自家郎君。偏偏说者无心听者有意,那歧王遗孤熊归熊,人却是真聪明,知道这是要人命的把柄,牢牢记在心里。
看护县衙的亲卫多是随崔芜入关者,虽忠心耿耿,却是平头百姓出身,对上位者的博弈谋算毫无概念。他们知道崔芜并不是什么歧王郡主,也知晓崔芜在用先歧王的名号招兵买马,唯恐正牌血脉当真背后拆台,坏了自家主子大事,这才捏着鼻子忍了。
理清前因后果,崔芜眼神比刀子还冷。
她迈过最后一道门槛,就听院里传来鞭子甩落的呼啸声,还有顽童稚嫩又恶毒的呼喝:“用力!打死她!”
崔芜抬头,一边厉喝“住手”,一边快步上前。
县衙护卫见是她来了,如蒙大赦,赶紧退到一旁,露出被绑在树上的女子。幸而他们也有分寸,挥鞭只是做做样子,并没真往那女子身上招呼。饶是如此,也有没控制好力道的时候,其中几鞭到底扯开布料,在皮肉上落下浅浅血痕。
崔芜一眼瞥见,浑身血液直冲上头顶,劈手夺过马鞭:“谁是你们主子?”
这话问得诛心,护卫们不敢答,麻溜跪倒一片。
崔芜神色冰冷:“记好了,这府里从来只有一个主子。下回再帮着旁人对付自己人,我养不起这样的大佛,只好请你离了华亭另谋高就。”
护卫们打了个寒噤,齐刷刷道:“属下不敢!”
崔芜余怒未消:“自己去找延昭领十军棍,再让他换一批护卫过来!”
这就是免去了几人贴身护卫的职责,是惩戒,也是变相警告,若分不清立场,便连在她手下讨生活的资格也没了。
参与此事的共计五名护卫,闻言自知理亏,也不敢争辩,垂头丧气地解了腰牌和佩刀,交与阿绰,自行离去。
阿绰早将人解下,见状对崔芜道:“主子,我先扶她进屋上药。”
崔芜点了点头。
那熊孩子还在叫嚷:“不许放她走……”
一句话没说完,被乳娘捂了嘴,拖到一旁,又对崔芜讪讪赔笑道:“小孩子不懂事,郡主大人有大量,都是嫡亲姐弟,莫与他一般计较。”
她刻意咬重“嫡亲姐弟”几个字,便是提醒崔芜,你既借用了歧王名号,最好对真正的王室遗脉客气些。崔芜却不吃这一套,冷笑反问:“他不是想昭告天下,让所有人都知道我非歧王血脉,乃是不知来历的野种?”
乳娘脸色大变,没想到孩童不知天高地厚的话语竟传到崔芜耳中,忙找补道:“原是郎君年幼,回头老奴一定好好说他……”
“不必了,”崔芜懒得与他们耗时间,直接吩咐道,“来人,把他给我绑树上!”
崔芜身后亦跟了五六亲随,闻言立刻冲上去,从乳娘怀里抢出李继文,便如片刻前的陈二娘子一般,抱着树干绑作一团。
乳娘急疯了:“你要做什么?他还是个孩子,你……”
“他是孩子,不代表他能随意伤害别人,更不意味着他有特权居高临下践踏旁人!”崔芜斜睨着乳母,冷冷道,“你不会教孩子,我自来替你教!”
言罢,从亲随手中抢了马鞭,一鞭抽上李继文臀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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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7章
李继文被打懵了。
他就算逃难途中, 也有乳娘倾心呵护,追捕的各方势力看重他“歧王血脉”的利用价值,也不会随意打骂。仔细算来, 这竟是他有生以来头一回挨打,当下嗷一嗓子险些嚎破了音:“你打我!我要告诉他们, 你根本不是我爹的孩子!你也不是我姐姐!你就是个野种!”
乳娘面色惨白,想要阻止,却被亲随塞住了嘴。
崔芜不恼不怒, 只冷笑反问:“你以为他们不知道吗?”
李继文愣住。
“或者我换一个问法, 你以为我攻克华亭,手握二县,靠的是那劳什子的歧王血脉吗?你倒是歧王正脉,让你来打华亭,你打得下吗?”
李继文再聪明也只是个孩子,从没想过这些, 或者说, 以他的见闻也根本想不明白,只管眼神呆怔地瞧着崔芜。
“血统于我不过是个噱头, 能有自然省力, 没有也碍不了多少事,”崔芜一指门口,“不是要告诉所有人,我是冒牌货?我给你机会,现在就去!”
“正好,顶着这个郡主名头,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招来伪王报复,干脆我先下手为强, 把你交给他,说不定那伪王见我懂事,就将陇州送与我了,不比我自己苦哈哈打地盘强?”
李继文从没想过这些,在他有限的记忆中,除了歧王府的锦衣玉食,就是没日没夜的逃亡、追杀、软禁。
没人对他说过这些,也没人教导过他,什么叫“审时度势”,什么叫“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”。
但他毕竟不蠢,乳娘也告诉过他,自己家破人亡,被迫从金尊玉贵的王府世子变成遭人追杀的逃犯,都是拜伪王所赐。他不可以被伪王抓住,否则歧王血脉便会就此断绝。
他不想死,因为直面过追杀和尸体,甚至比任何人都畏惧。
“我错了,”熊孩子怂了,哪怕并不很清楚自己做错了什么,却凭直觉意识到,眼下最好的选择就是认错,“姐姐,我再不敢了!”
崔芜自己就是从熊孩子过来的,没那么容易被他蒙住:“你错哪了?”
李继文傻眼了。
他其实并不觉得自己做了多过分的事——当初在岐王府,惩治下人的手段比这严厉的多的是,打几鞭子算什么?